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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另有图谋 ...


  •   姜宁走出礼部衙门时,暮色已至。

      她登上马车,向着天味楼驶去。

      长街两侧依旧热闹非凡,天味楼内,昨日那说书先生的桌椅已然撤去,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般。店里人群热闹依旧,依然可以听到“端王”、“立碑修祠”等零碎谈话。跑堂的伙计显然是得了吩咐,一见姜宁便敛了神色,恭顺地引着她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雅间门前,伙计躬身退下。姜宁略定心神,还未抬手,那雕花木门便自内拉开。

      谢流正立于门后。

      “王爷里面请。”谢流开口,侧身让出道路。

      姜宁点头,走到桌前坐下。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珍馐美酒走了进来。他将东西放置于桌上,低垂着头迅速退下。

      谢流走到姜宁对面落座,执起酒壶,将她面前的白玉酒杯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晃,映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与屋内暖黄的灯火,散发出阵阵清冽的酒香。

      “王爷。”谢流举杯站起身,向姜宁深深一揖,“谢某替三十万谢家军敬您一杯。”

      姜宁沉默不语,凝视着身前的酒杯,久久没有动作。那琥珀色的光泽里,似乎映出了燕国的风雪,淮水的焦土,还有无数双永不瞑目的眼睛。

      谢流谢她,可他谢她什么呢?

      她帮他,不过是因为昭宁,也不过是因为他于她有用罢了。

      至于那三十万谢家英杰,她真的在意吗?

      她毫不在意。

      当这个念头蓦然浮现的瞬间,她几乎要被自己的冷酷惊住,随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十年的质子生涯,早已将她骨子里那点天真的善意磨砺得干干净净。

      那十年里,她见的死人还不够多吗?冻毙在宫墙下的无名尸首,在权力倾轧中轰然倒下的士族......

      三十万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她若真在意,若真日日将那些忠魂放在心上,怕是早就该在燕国的雪夜里疯魔了。

      生者尚且难存,何谈死者?

      可为什么,她还是会想起来十年前护卫她去燕国的那些人,想起来那个侍卫长临死前的眼睛。他眼里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只有未竟的职责和一丝未能护她周全的愧疚。

      他说:“殿下,活下去。”

      她猛地闭了闭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从几乎要溺毙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可那句“活下去”,却像刻进了骨血里,随着心跳一次次敲击着她的理智。

      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匕首,那是侍卫长留给她的礼物。

      她记得那天下着雪,他把这把匕首送给她说:“殿下,我想,终有一天,大晟边境的孩童,能在街巷里安心嬉闹,不必担忧铁蹄踏碎家门。老人们,能在冬日里围着火炉,说说闲话。这世上,再没有人像殿下这样,因为战乱受尽分离之苦。”

      那遥远的、带着血腥气的期许再次在耳边响起,如同暮鼓晨钟。他口中描绘的街巷孩童与冬日炉火的画面,朴素得让人想落泪,却也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背负。

      她有时候会恨,恨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只想活着,哪怕苟且,哪怕卑劣,只是活着而已。

      可是为什么?

      他们从来都不给她一条活路。

      十年颠沛,生死浮沉,在她面前的从来只有两条路,只是选项从“为质”与“死”,变成了“争”与“死”。

      何其可笑。

      她垂下头,凝在自己掌心那道蜿蜒的疤痕上。十年前燕人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可她脑海里却蓦然响起上书房那日陈实同她的对话。

      “比起让手中的剑更利,老臣希望殿下执剑的手更稳、心更明。”

      这时候,她才惊觉陈实这句话的深意。

      她不再试图驱散耳畔那句“活下去”,也不再抗拒腰间匕首传来的冰凉。她将它们一并接纳,如同接纳自己残缺却必须前行的灵魂。

      “这一杯,是该敬。”

      姜宁开口,执起面前那杯酒。酒面微澜,映出她沉静的眉眼。

      “敬他们忠魂不灭,敬他们马革裹尸,敬他们——”

      她顿了顿,眼里划过痛意,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萧索:“护住了这万里河山,百姓安康。”

      姜宁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暖意顺着喉间滑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辛辣后劲。

      不如燕国的烈,却比燕国的更苦。

      这缕苦涩仿佛自有生命,从舌根缠绵至心底。她垂眸,看着空了的酒杯,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自嘲,又似悲悯。

      她伸出手,再次执起那温润的白玉酒壶,为自己缓缓斟满。

      “这一杯……”她端起第二杯酒,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敬活下来的人。”

      她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敬你和我,都能走到今日。”

      杯中的酒依旧苦涩,却带了一丝回甘。

      谢流点头,沉默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给自己和姜宁的杯中再次倒满酒水,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王爷敬今日,我敬明日。”

      谢流端起酒杯,目光灼灼,越过酒杯,落在了姜宁的脸上。

      “敬明日之路,纵使遍布荆棘,亦有人同行。”

      “好。”她伸出手,稳稳地端起那杯属于“明日”的酒杯。她的目光与他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又无声地融合。

      “敬明日。”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稳,“敬同行。”

      随后,她与他同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入喉中,带着温润的暖意,这一次,连最后一丝苦涩也消散了,只余清澈的回甘。

      酒杯落桌,发出轻叩。

      “谢流。”姜宁猝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宁静,“等晟京忠烈祠事毕,我会启程淮州。”

      不需姜宁做出解释,谢流已经自然而然的接话:“我去克州。”

      淮州与克州,一南一北,如同棋局上早已选定的落子,他们各自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枚。

      姜宁看着他,眸中最后一点因酒意而生的柔和沉淀下去,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她没有说“保重”,也没有说“顺利”,只是说了一个“好”,而后便利落转身。

      姜宁从天味楼走出,夜风扑面,带着京城夜晚混杂着尘世烟火与权力冰冷的气息,瞬间吹散了她发间衣上沾染的些许酒香。马车安静地等候在一侧,如同蛰伏的兽。

      她踏上马车,车帘垂落,隔绝了内外。

      马车辘辘,向着端王府行去。

      还未至端王府,马车突然停下。紧接着,车夫的声音响起。

      “王爷,是宫里的人。”

      姜宁眉头微蹙,轻轻挑开车帘一角,果然看见前方站着以云喜为首的一众人。

      “王爷。”云喜见到车帘掀起,上前一步,脸上依旧带着不变的微笑,“传陛下口谕,请王爷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即刻”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姜宁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经明了,父皇深夜召见,想来是为了今晨太极殿里忠烈祠和太平碑的事。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云喜侧身让开道路,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笑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他的神色隐在阴影中,姜宁看不真切。

      车夫得了姜宁的令,马车调转车头,向着皇城方向驶去。

      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王爷。”云喜扶着姜宁走下马车,刻意压低声音,“今日朝会后,太后召陛下去了慈宁宫,陛下心情不是很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姜宁踏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云喜点到即止,随即迅速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恭敬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警示从未发生过。

      姜宁点头,在云喜的带领下向着御书房走去。

      慈宁宫?太后?

      定是萧家捧杀她失败,反让她掌握了主动权,于是太后就今日朝堂之事向父皇施加了压力。

      既然如此,那父皇召见她,定不是为了问责她。

      姜宁心头松了一口气,步伐愈发沉稳。

      萧家太盛,让他们已经看不清脚下踩的土地到底是姓“萧”还是姓“姜”了。

      父皇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借助萧家稳定政权的新帝,他们却毫无察觉。或者说,他们已经察觉,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放弃这滔天的权势。

      萧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偏偏忘了一件事——萧家棵大树,根系已经过于庞杂,甚至开始汲取本该完全属于皇权的养分,父皇又怎能容忍?

      父皇如今,或许正需要一把刀,来修剪这过于茂盛的枝桠。

      而她姜宁,经过他的一系列考验后,就是他选中的那把刀。

      既为刀,那便要有刀的觉悟与锋芒。

      今夜,她便要让父皇看看,这把刀,是否堪用。

      “王爷。”

      云喜的低唤响起,姜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

      姜宁向云喜颔首,迈步而入。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龙涎香混合着丝丝暖意,姜宁的酒也醒了几分。

      她走到合适处止步,俯首开口道:“儿臣姜望,见过父皇。”

      姜夔看着手中的书册,头也不抬,声音漫不经心。

      “今日朝堂之上,你风头出得够盛。”

      “儿臣不敢。”姜宁垂眸,姿态恭谨,声音平稳,“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幸得父皇明鉴,诸位大臣鼎力支持,方能将太平碑与忠烈祠得以推行。”

      姜夔缓缓抬眸,落在姜宁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事论事?”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微沉,“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番,牵动了多少人的心思?又让这偌大的皇城,平添了多少暗流?”

      “儿臣愚钝。”面对姜夔毫不留情的诘问,姜宁几乎是瞬间跪伏在地,“儿臣在燕国为质多年,所见不过是冷眼与折辱,所学不过是苟全性命,见识浅薄、行事粗陋。至于朝堂之下的暗流,儿臣在燕国时虽有耳闻,却如雾里看花,从未真切体会。如今回到父皇身边,得沐天恩,只觉满腔热血,恨不得立时为父皇分忧。未曾想到竟会牵动多方,平添烦扰。是儿臣才疏学浅,虑事不周,请父皇责罚。”

      姜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你在燕国,是吃了不少苦。”他缓缓道,语气辨不出喜怒,“但你今日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条理分明,可是半分不见‘见识浅薄、行事粗陋’。这份胆色与口才,倒不像是在燕国只学了‘苟全性命’。”

      “告诉朕,你想要在晟国各地修建忠烈祠,当真只是为了告慰忠魂,还是……”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姜宁所有表面的恭顺。

      他嘴角噙着森冷的笑,一字一句道:“另有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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