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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幼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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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到四川,1850公里。
黎可飞机倒地铁再倒大巴然后被吆喝上了个旧面包车,最后一路颠到甘多镇时已经是黄昏将尽。
“女娃,女娃醒醒哦!甘多客运站到啦!”司机大叔粗犷的声音敲碎了黎可迷蒙的梦境。
她结完钱迷糊地从面包车里挤了出来,手上还捏着张大叔塞过来的名片。
“长江客运,随叫随到!女娃,要是坐车就打我电话啊!”
司机大叔洪亮的声音回荡在黎可耳边,她皱着眉头将名片撇进袋里,抻了抻因为久坐而酸软的腰,一转头就瞥见自己投射到窗户上的影子。
“卧槽。”黎可忍不住爆粗。
这趟颠沛的车程让她不成人样。
早上出门顺滑的头发此时胡乱支棱着,清丽干净的面容疲态尽显,身上原本平展的短袖也变得皱皱巴巴。
她低头仔细闻闻衣服,除了路上浸润的烟味和香水,隐隐还有股家畜牲口的腥臊,复合的味道闻着让她有些头晕。
真是一趟糟心的行程。
黎可眼不见心不烦地背对着玻璃,嘴里骂骂咧咧的,因为这见鬼的行程此时还没有结束,她甚至还需要等人来接她前往终点。
那人还没来,黎可只得拖着行李箱蹲在甘多客运站门口,一脸衰样地打量着这个被残阳吞噬的小镇。
主城不大,自己所处的地方便是唯一的主路,周围都是杂乱的门脸招牌。估计是临近傍晚的缘故,大多吃食的店铺都关了门,独独留下一众民宿的灯箱在夕阳下指引着旅人停脚的方向。
看样子这破地方连个外卖也不会有。
黎可暗暗地在心里破口大骂。
自己到底为什么脑子一抽要答应来这里啊?
要不然还是回去吧?在哪儿不能写论文啊?
机票钱也别报销了,就当没来过。
正当她打着退堂鼓的时候,路边几道短促的鸣笛声响起。
“黎可。这里!”
她抬头望向对面,一对年轻夫妻笑脸盈盈地在路边朝自己挥手。两人一身名牌,架着相似的金边镜框,知性明理,俨然是低调的老钱打扮。
黎可扬了扬眉,两年没见,万智泊被他老婆培养得审美都变高级了。
她拉着行李走到车边,眼睛顺带一瞄。
哟,保时捷。
组里人都传万智泊傍上了权贵,虽然有些夸张,但现在看来的确是跨越阶级了。
“黎可,真是抱歉,来的路上堵车,等很久了吧?”田新雅拉着黎可的手亲热地说,“上次我和你师兄结婚后都没怎么见面,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万智泊将黎可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打趣地接话:“你可别奉承她了,在邹老板手底下干活还越来越漂亮的那是没努力。”
田欣雅满脸诧异:“邹老师这么严格吗?”
“我们导师可是国农数一数二的博导,对学生那是绝不手软。”万智泊看着后视镜里的黎可笑着说,“所以我这不是帮她脱离苦海来了吗?”
黎可嘴角一扯:他还是不改这副傲慢模样。
她对上万智泊的视线揶揄道:“邹老板可说了,来帮你忙就是跳火坑。”
“嘿这小老头,嘴越来越毒。”万智泊咂咂嘴,“之前我可跟驴一样给他干不少活呢,现在还这样诽谤我。”
这话让黎可噗嗤笑出了声:“你跟邹老板挺有默契啊,他就说你是他所有驴里最倔的那头。”
田新雅笑着凑近万智泊:“老公你人缘不行啊,怎么被你导师嫌弃成这样?”
万智泊赶紧找补两句:“没有的事,别听黎可胡说!”
黎可继续拆台:“哦?那是谁有次上山采样跟邹老板犟测量范围,不信邪地跑远还迷路了,最后被村民送回来,吓得邹老板差点嘎嘣了,还有谁那会儿写论文,跟邹老板犟理论,三更半夜还打电话不让睡觉虐待老头儿的?”
被揭了短的万智泊尴尬地摸摸鼻子:“都多少年的事了,别说了啊。”
“邹老板可是每年都会给师弟师妹传颂一下你的光辉事迹呢。”黎可调侃道。
“我博士毕业都三年了,小老头还念叨这事。”万智泊埋怨完,紧接着又威胁黎可道,“你要再说些有的没的,等会儿我就灌你二锅头。”
黎可瞥他一眼:“怎么?怕在老婆面前丢脸吗?”
“嘿,我等会儿真把你喝趴下啊!”万智泊恶狠狠地说。
那架势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
言出必行,到了餐厅万智泊菜单没看就先让服务员上了一箱酒。
不过是啤酒。
而且是奶啤。
黎可哼笑:还是这德行。
她将奶啤推开,重新要了几罐啤酒,边喝还边将万智泊读书时的糗事朝田新雅抖了个底掉。
而作为黎可的同门师兄和田新雅老公的万智泊,见两个女人拿他作谈资下酒,也只能恶狠狠地干嚼花生米。
吃了饭已经接近十点,万智泊田新雅住在丹嘉,离甘多不堵车都要开一个小时,所以黎可便催着他们早点回家。
临走时田新雅对黎可说:“房子你先住着,我都收拾干净了,要是不喜欢我们再一起去看看别的,有什么需要就跟你师兄说,别客气啊。”
黎可点点头:“房子挺好的,我也就住几个月,雅姐你不用担心了,回家早点休息吧。”
田新雅:“就是怕你住不习惯,这里周边都是山区,有时候会有蛇啊虫啊的,你要是害怕我就给你看新的屋子。”
万智泊撇撇嘴:“她是兽医,她会怕虫蛇?虫蛇怕她还差不多……”但话没说完就被田新雅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能明显感觉到万智泊被这小学老师压制得死死的,趁他们还没上演全武行,黎可赶紧将两人送走。直到汽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收起脸上僵硬的笑。
这种熟人叙旧的戏码对她来说太尴尬了,何况还是他们这样的关系。
转身回到出租屋,黎可疲惫到极致。
捶了捶被酒精搅合昏沉的头,她走到厨房外面的小露台,清冽的晚风让脑子稍稍清醒了些。
别说田新雅找的这屋子环境还真不错。皎洁的月光泼洒了整个阳台,楼下是一片黄油油的稻田,蛙鸣蝉噪,伴随着晚风掠过树叶的声音,是自然最具魔力的白噪音。
坐着坐着黎可眼皮开始打架了,就在她要睡过去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响破坏了这份悠闲。
她拧眉看向手机,是亲妈林兰贞的视频电话。
黎可迅速调整好表情接起电话:“妈,怎么还不睡啊?”
林兰贞看着女儿疲惫的神色心疼地说:“你下飞机也不打个电话,妈着急噢!你那里环境好吗?给妈看看你屋子。”
“妈,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啦。”虽这么说着,但黎可还是顺从地给林兰贞看屋里的陈设。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布局,装修较为花哨。林兰贞看了一圈挑出不少毛病,家具太少啦,风格太土啦,窗框太锈啦等等.....
不过黎可倒不觉得这些是问题,反过来安慰林兰贞道:“妈,这就是个小城镇,肯定比不上广州,你不要太高要求了。再说这可比我睡山里好多了,你夏天也来避避暑,很凉快。”
当然如果没有这群嗡嗡乱叫的蚊子就更好了。
黎可挠了挠手背上被咬的几个大包,听见手机那头的林兰贞说:“我就奇怪,乖女你为什么老要天南海北地跑,总也不回家,我告诉你,你博士毕业必须回广州,知道吗?”
这样的提点林兰贞说过无数次,黎可繁衍地应话:“妈,我才博一,不着急。”
从她上大学以来,林兰贞总是对她的专业有意见,认为女孩子应该做干净光鲜的工作。而自己实验剖心掏肺的兽医专业着实超出了林兰贞的心里预期,以至于现在二十五的年纪仍然被不停唠叨。
“对了,你看见智泊了吧?他现在怎么样啊?”林兰贞忽然转移话题道。
黎可想起方才那两口子动作亲昵的画面,随口回道:“挺好的啊,刚才就是他和他老婆请我吃的饭。”
听了这话,手机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时候……”
料到林兰贞又要开始念叨了,黎可赶紧以明天要上班为由挂了电话,真要是听林兰贞絮叨,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疲惫像大山一样压迫着黎可的神经,她勉强给自己冲了杯蜂蜜水解酒,简单地收拾了下,一挨枕头就着了。
一夜无梦睡到了万智泊在楼下打电话狂催她上班。
虽说不是正式工,但第一天就迟到实在说不过去,于是黎可脸也没洗就从家里冲下楼。
看黎可那模样就知道她睡过了头,万智泊开玩笑说:“早猜到你赶不上班车,我可是跟领导打包票说请了国农高材生来帮忙的,上班第一天你就要旷工砸我场子是吧?”
黎可忙不迭地边系安全带边回嘴:“要砸师兄你的场子,旷工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怎么能行呢,等会儿我就当面跟领导说,我是你花钱雇来骗他们的,那才叫砸场子呢。”
“嘿,我哪是请了个帮手啊?这简直请了个祖宗!”万智泊摇摇头道。
黎可虽然起得晚,但好在上班的地方离得近,两人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按时到了盘龙谷基地。
虽才九点,但门口早已经排满了来参观的游客。
黎可有些惊讶,这基地还挺受欢迎,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人来。
园区背靠着绵延巍峨的后山,茂密的竹林从山顶顺延到行人道,给圈成各个大小不一的外场增添了不少绿意,一条石板路贯穿其中,蜿蜒地连接各个展区。石板路上有不少的游人停停走走。有时一堆人簇拥而上,或张望或惊呼,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不绝于耳,看得出来情绪高涨。
这时从石板路走过来两个女孩,激动地满面潮红,还兴高采烈地互相比划着什么,经过黎可身边时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长得好好看哦!”
黎可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好看?谁好看?刚想抬脚去一探究竟,她就被万智泊叫住了:“黎可,走,这边。”
万智泊带她去的地方就是兽医院。
这对于黎可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抬头看着兽医院的文字标识,旁边嵌了个简单的动物头像。
圆圆的大脸盘,黑白分明的颜色。
一看就是盘龙谷基地的保护动物——
大熊猫。
因为万智泊的请求,黎可也多少去了解了大熊猫的生存处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了自身发展人类过度开发占用土地,导致大熊猫栖息地被破坏,生态长廊被阻断,大熊猫种群也因此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部落。它们之间基因交流困难,遗传多样性日趋匮乏,种种原因使得大熊猫这一物种数量受到了濒临灭绝的威胁。
大熊猫研究机构便是在这个契机下组织建立起来的。
帮助大熊猫繁育,救治大熊猫个体,丰富大熊猫基因,扩大大熊猫种群,是机构一直以来坚持研究的课题。
最终的目的就是让大熊猫回到野外,回归它们原本的家园。
这也是黎可被万智泊叫来帮忙的原因。
毕竟医疗是大熊猫健康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坚实保障。
这样宏大的格局黎可肯定是要推崇的,不过来这一趟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小九九。
用万智泊忽悠她的话来说,要是这几个月的实习中黎可能收集大熊猫疾病数据,再多发表几篇SCI和核心论文,那她读博还焦虑什么延毕啊?
邹老板都得跪着求她读博士后!
做着多篇SCI在手的美梦,黎可果断应下了万智泊的请求。
“走,我们进去。”
换好工作服消完毒后,黎可和万智泊踏进了兽医院。
“洪院长,这是我师妹黎可,国农博一学生,咱们繁育季忙,让她来帮帮我们。”万智泊热切地向洪习亮介绍黎可。
黎可看了看眼前这个院长,个子不高,体格比较富态,全身圆滚滚的,打眼一瞧活像个大熊猫,果然是养什么像什么。
“哎呀真好真好,智泊的师妹,那也是高材生啊。我们今年繁育任务重,医院人手不够,这几个月就要辛苦你了!”洪习亮笑呵呵地说。
在院长面前黎可不敢拿乔,她谦虚地回答说:“院长,对于大熊猫我也不是十分有经验,还要向各位老师学习呢。”
洪习远顺水推舟便说:“刚好,智泊,你们不是要检查秀果崽吗?带上黎可一起去看看吧。”
院长这话引起了黎可的兴趣,秀果崽?难道说是要给大熊猫幼崽做检查?
这论文素材简直说来就来!
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期待地问:“那我可以接触吗?”
万智泊大手一挥:“当然了,走,我带你去。”说完两人告别了洪习亮,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动物医疗室。
轻轻推开大门,眼前的景象让黎可激动得挪不动步子。
一团黑白相间的绒球蜷在诊疗台上,被毛层层叠叠,软乎乎的像个毛绒玩具,小小的,可爱极了。黎可忽然手痒得很,不知道等会儿可不可以摸一下。
幼崽周围还有三四个年轻兽医正在忙碌,看见万智泊和黎可进来他们便打起了招呼:“万组长终于来了,等这么久小崽要吼人了。”
“瞧你这点出息,”万智泊说完走上了诊疗台,“黎可,你也过来。”
黎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诊疗台前。
刚才离远了没看清,现在她才发现小家伙此刻被麻醉了。小眼睛紧紧闭着,两个浓墨重彩的眼圈占了圆脸的一半,小巧的吻部上缀着个旋儿,模样十分乖巧。
黎可新奇地偷偷摸了把小崽的皮毛,和想象中的不同,毛根摸着竟有些发硬,并不是很柔软。
但这并不会减弱幼崽的萌态,毕竟它的乖巧足够蛊惑人心。
虽然小家伙没睁眼,但对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熊猫的黎可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得的机会了。
“秀果崽是野化培训的雌性熊猫,别看它长得可爱,它野性很强的,十分好斗,一有动静就会吼,好几次都跟它妈妈秀果打架。回捕时还薅伤了同事,我们都不敢近距离接触它,除了麻醉的时候。”万智泊向她介绍道。
黎可咋舌:“没想到这小家伙性格挺野啊。”
“野才对了,说明它妈妈教得好。”万智泊骄傲地说,“野外环境只会更加残酷,只有具备强烈的野性才能在自然法则中生存下去,才能让三秀的基因重回野外。”
“三秀?”
“秀果的妈妈,它是只野生大熊猫,我们做过DNA检查,发现三秀的基因在我们种群库里十分稀有。当初救助它后因为病情加重没有再放归,后来生下秀果进行野培也没有成功,所以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秀果崽了。”
黎可轻叹:想不到这个小家伙年纪虽小,但却肩负着这么大的使命呢。
她偷偷地摸了摸秀果崽的手臂,意外地发现它的回弹及紧绷度都很超群,很难想象这是一岁小崽儿的肌肉量,再摸摸那锋利的爪子,指甲带勾,硬度拔尖。
真不愧是野生熊猫的后代啊。
黎可无比庆幸此时秀果崽是麻醉着的,要是真醒着还不知道这小家伙一拳捶几个。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正当他们准备检查的时候,黎可发现秀果崽眼头的睫毛动了动。她愣了下,凑近打算仔细观察时,就看见秀果崽眼皮突然一睁。
黎可视线直直地撞了上去,她能清晰地看清小家伙黝黑瞳仁里的恐惧,耳边甚至能听见它喉间咕噜咕噜的低嚎。
这是动物的警告。
黎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时小家伙脑袋一歪,张着嘴立马朝她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