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梅香引旧识 ...
-
许青筱立在洛府墙角的阴影里,青衫领口被风灌得鼓鼓囊囊,怀里揣着的油纸包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是刚从城南"福瑞斋"买的槐花糕——昨日在书斋外,他听见洛淮笙跟小厮念叨了一句"许久没吃福瑞斋的槐花糕了",那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少年的声音混着水声,软得像浸了蜜。
他本没想做什么,只是换了身寻常百姓的靛蓝布衣,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往洛府来了。走到街角时,却见洛府朱漆大门前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上绣着的银线牡丹在残雪反光里泛着冷光——那是镇南侯府的标记。许青筱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油纸包,指腹碾过粗糙的纸边,将那点甜香都压进了褶皱里。
片刻后府门"吱呀"开了,洛淮笙送着个穿墨色锦袍的青年出来。那青年身姿挺拔,腰间玉带镶着鸽血红宝石,正是镇南侯府的公子季景澈。许青筱认得他,上月宫宴上此人频频往洛淮笙跟前凑,被少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三次。
"淮笙,改日我让人把西域来的琉璃棋送你府上,"季景澈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目光却像黏在洛淮笙脸上,"上次你不是说棋盘上的缠枝纹别致吗?"
洛淮笙脸上挂着礼貌的浅笑,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语气却透着疏淡:"多谢季兄好意,只是家父素来不喜这些奢靡物件,怕是要辜负美意了。"他拢了拢狐裘斗篷的系带,指节在白狐毛里露出半截,莹白得像玉。
季景澈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扯出笑意:"也是,洛尚书素来清廉。那改日约你去城外围场?听说新到了批好马。"
"近来总觉得乏,怕是经不起奔波,"洛淮笙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季兄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这番话里的疏离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该听明白了。季景澈的脸色沉了沉,攥紧的拳头在袖摆下微微发抖,却终究没发作,只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很快消失在街角。
洛淮笙站在府门前轻轻吁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几分疲惫。他转身要进门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口,恰好落在许青筱藏身的方向。少年的眼瞳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隔着三丈远的雪光,竟精准地捕捉到了阴影里微动的衣袂。
"那位公子,请留步。"
许青筱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靴底碾过残雪发出细碎的声响。犹豫间,洛淮笙已经朝他走了过来,月白色的锦袍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比宫宴上更添了几分清俊——许是刚在暖阁里待久了,他没戴斗篷的风帽,乌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风一吹轻轻晃动。
"我看公子站在这里有些时候了,"洛淮笙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油纸包上,带着点好奇的打量,"是来找家父的吗?"他的声音清润,像檐角融化的雪水落进玉盆里。
许青筱喉结动了动,压着声线开口:"在下……路过此地,听闻洛府的梅花开得好,想来讨杯茶喝,顺便赏赏梅。"这话编得仓促,连他自己都觉得生硬,掌心的油纸包被攥得更紧了。
没想到洛淮笙却笑了,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眼瞳里盛着细碎的光:"原来如此。我家后院的红梅确实开得正盛,公子不嫌弃的话,随我进来坐坐吧。"他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朱漆大门里的影壁,上面"平安"二字被雪光映得发亮。
许青筱愣在原地,看着少年转身引路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像暗夜里行走的人,忽然被一束暖阳撞了满怀。青石板路上的残雪被踩得咯吱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淡淡的冷香,像是雪后初晴的梅枝气息。
洛府的后院不大,却打理得雅致。几株红梅开得如火如荼,枝干虬劲如盘龙,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红白相衬煞是好看。廊下的炭盆上温着茶,水汽氤氲里飘出淡淡的兰花香,混着梅香漫过来,让人浑身一暖。
"公子请坐,"洛淮笙示意他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亲自提起铜壶倒了杯茶递过来,白瓷茶盏触手微凉,"这是今年的新茶,用雪水冲泡的,你尝尝。"他的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递茶时袖口滑落,露出皓腕上串着的蜜蜡手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许青筱接过茶盏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指腹。那触感温软细腻,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梢,他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茶水在盏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洛淮笙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走到梅树下,伸手拂去一枝上的积雪,笑道:"这几株梅树是我娘亲手栽的,那年她刚嫁过来,说洛府的后院太素净了。"他仰头望着枝头的花苞,眼尾的弧度温柔,"如今每年这个时候开得最旺,我娘总说,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日子,再冷也有回暖的时候。"
许青筱看着他的侧影,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落在他发间,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忽然想起那日宫宴后,少年被梅花刺扎到的样子,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那是昨夜特意去"回春堂"买的金疮药,掌柜说这是用珍珠粉和麝香调的,专治冻疮与刺伤,他还让掌柜用新油纸包了三层。
"在下昨日路过集市,见这药膏不错,对冻疮和刺伤都有效,"他把布包放在石桌上,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少年右手的食指上——那里果然有个浅浅的红痕,想来是那日被刺的地方,"公子前日被梅枝所伤,或许用得上。"
洛淮笙愣了下,随即拿起布包打开,一股清冽的药香漫出来。他看着里面莹白的膏体,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公子怎知我被刺伤了?"
许青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找了个借口:"那日……那日在宫门外,恰巧看到了。"他垂着眼帘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只盯着石桌上的茶盏,里面的茶叶舒展着浮在水面,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洛淮笙"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把药膏小心地收进袖袋,对他笑了笑:"多谢公子好意。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许青。"他隐瞒了姓氏,只说了名字。砚王的眼线身份如影随形,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都得提防,可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却莫名掠过一丝愧疚。
"许公子,"洛淮笙点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小厮匆匆跑进来,那小厮穿着青灰色棉袍,跑得满脸通红,"世子,宫里来人了,说皇后娘娘请您去宫里赏梅呢,马车都停在门口了。"
洛淮笙站起身,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看来要失陪了。许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在此多坐会儿,让下人给你添些茶水。"他整理着衣襟,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石凳,带起几片落在上面的梅瓣。
许青筱连忙起身:"不敢叨扰,在下也该告辞了。"他看着少年转身要走,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忽然涌了上来,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个还没打开的油纸包上,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跟了出去。
"洛公子留步!"
洛淮笙回过头,眼里带着疑惑,长睫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
许青筱把油纸包递过去,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声音却比刚才自然了些:"这个……方才忘了给你。福瑞斋的桂花糕,味道还不错。"他不敢说自己是特意买来的,只敢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
洛淮笙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纸,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比方才应付萧衍时真诚得多,眼尾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多谢许公子,我正想吃这个呢。"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包,纸角被风吹得微微作响,"改日若有机会,定当回请许公子。"
说完便转身跟着内侍往府外走去,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串细碎的雪粒。许青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指尖的温度,像炭火落在冰面上,烫得人心里发慌。
廊下的炭盆还在冒着热气,兰花香混着梅香漫过来。他走到石桌前坐下,看着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忽然发现自己连一口都没喝。方才洛淮笙拂过的那枝梅花就斜斜伸到廊下,花瓣上的雪被暖阳晒得慢慢融化,顺着紫红的花萼滴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许青筱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花瓣。冰凉的触感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韧,像极了那个看似娇弱的少年——那日宫宴外他能冷静应对萧衍的纠缠,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宫召也不见慌乱,倒比寻常世家子弟多了几分沉静。
正怔忡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马车驶离的声响。他走到垂花门后往外看,只见洛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长街,车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少年正低头看着那个油纸包,手指轻
轻碰了碰那花瓣。冰凉的触感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韧,像极了那个看似娇弱的少年——那日宫宴外他能冷静应对萧衍的纠缠,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宫召也不见慌乱,倒比寻常世家子弟多了几分沉静。
正怔忡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马车驶离的声响。他走到垂花门后往外看,只见洛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长街,车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少年正低头看着那个油纸包,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福瑞斋标记。
许青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落落的。他转身走出洛府,巷口的风依旧凛冽,却仿佛带了点槐花糕的甜香。刚走到街角,就看见三个穿灰衣的汉子缩在墙根下,腰间鼓鼓囊囊的,正盯着洛府的方向窃窃私语——那几人的站姿带着常年练武的僵硬,靴底沾着的泥点里混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
"侯爷说了,不能伤人性命,"其中个刀疤脸压低声音,"只要把人掳到西郊破庙,让他受点教训就行。"
另一个瘦高个啐了口唾沫:"那小公子细皮嫩肉的,怕是经不起折腾。"
"少废话,"刀疤脸踹了他一脚,"侯爷的吩咐也敢打折扣?等他从宫里回来,咱们就在这条巷口动手。"
许青筱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那里本该有柄防身的短刀,今早换常服时特意取下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巷深处退了退,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洛淮笙去宫里赏梅,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现在去羽林卫取兵器肯定来不及。
正焦灼间,忽见街对面的茶寮里走出个穿玄色劲装的男子,腰间佩着羽林卫的制式长刀。许青筱认得他,是同营的赵武,为人最是耿直。他心头一松,快步走了过去。
"赵兄,今日轮值?"
赵武见是他,咧嘴一笑:"许哥?你不是轮休吗?怎么穿成这样?"他上下打量着许青筱的常服,眼里满是好奇。
"刚去看个朋友,"许青筱含糊带过,往巷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刚才看见几个可疑人物在洛府附近鬼鬼祟祟,怕是想对洛世子不利。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赵武已经皱起了眉:"洛尚书是朝廷清流,谁敢动他儿子?"他一拍腰间的刀,"许哥你放心,我这就带人盯着,保证不让那些杂碎得逞。"
许青筱拱手道:"多谢赵兄。"他知道赵武的性子,说一不二,有他在,洛淮笙定能平安归来。
看着赵武快步往羽林卫驻地走去的背影,许青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转身往回走,刚到巷口,却看见方才那三个灰衣人正往另一条岔路走,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眸光一沉,悄悄跟了上去。
那三人七拐八绕地进了家破败的酒肆,许青筱躲在对面的布庄门后,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
"……那羽林卫怎么会突然出现?"
"谁知道呢,先撤吧,等风声过了再说。"
"可是侯爷那边……"
"怕什么?反正那小公子常去慈幼局,下次在城郊动手更方便。"
许青筱的指尖攥得发白。原来他们早就盯上了洛淮笙,宫宴那晚的事不是偶然,今日的埋伏也只是开始。他想起少年每月初三去慈幼局时,总是不带太多随从,若是那些人真在城郊动手……
正想着,忽听酒肆的门"吱呀"开了,那三人陆续走了出来,分头往不同的方向散去。许青筱盯着那个刀疤脸,见他往城西的方向去了,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穿过三条街,刀疤脸进了座气派的宅院侧门——那是镇南侯府的后门。许青筱隐在对面的老槐树下,看着那扇侧门关上,心里渐渐有了计较:镇南侯与砚王素来不和,洛尚书又是砚王的门生,他们对付洛淮笙,恐怕不只是私怨那么简单。
冷风卷着梅香从街角吹来,许青筱紧了紧领口。他知道自己不该掺和这些——砚王派他潜伏在羽林卫,是为了收集宫中动向,不是为了保护某个世家子弟。可脑海里总浮现出洛淮笙接过槐花糕时的笑靥,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红梅,干净得让人心颤。
他转身往慈幼局的方向走去。那里位于城郊的贫民窟,周围尽是低矮的土坯房,最是混乱。许青筱沿着慈幼局的围墙转了一圈,果然在西北角发现了几个隐蔽的暗巷,若是有人在此埋伏,根本无从防备。
他找到慈幼局的老嬷嬷,塞给她一锭银子:"近来不太平,让孩子们尽量别靠近西边的围墙。"老嬷嬷认得他——每月初三总会来偷偷添置炭火的好心人,虽不知姓名,却知道是个好人。
"多谢公子提醒。"老嬷嬷感激地收下银子。
许青筱又在周围转了转,将几条可能藏人的暗巷都做了记号,才转身往城里走。此时日头已过正午,街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青石板的原色,被往来的马车碾得湿漉漉的。
路过福瑞斋时,他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买了两包槐花糕。掌柜的笑着问:"公子今日怎么买这么多?"
许青筱淡淡道:"味道不错,多买点。"
走出铺子时,正看见洛府的马车从街角驶来,车帘依旧被风吹得掀起一角,洛淮笙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连睫毛的影子都透着安稳的暖意。
马车经过福瑞斋门口时,洛淮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与许青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少年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个浅浅的笑,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许青筱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晃了晃。马车很快驶过街角,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梅香。
他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槐花糕,忽然觉得这正月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