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夕阳是向阳》诗然行者

13、琉璃梦

　　实验室里弥漫着旧木头、金属仪器和淡淡粉尘的味道。阳光斜斜穿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复杂公式的黑板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带。老邢背对着他们，正用一块绒布异常仔细地擦拭着一个黄铜陀螺仪的轴承，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旧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整个人像实验室里一台精密的、上了年岁的仪器。

　　林薇搀扶着向阳，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令人心慌的削瘦和轻微的颤抖。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映着窗外的光，固执地亮着。

　　“邢老师。”向阳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老邢的动作顿住了，没有立刻回头。他放下陀螺仪，又拿起一个校准用的水平仪，在手里掂了掂，才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昔，扫过向阳的病容时，像冰冷的探针，没有丝毫波澜。但当那目光掠过林薇，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审视，又似乎掺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

　　“向阳，”老邢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金属质感
　　“还有林薇。稀客。”他指了指实验台旁两张蒙尘的旧凳子，“坐吧。”

　　林薇小心翼翼地扶着向阳坐下，自己挨着他，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面对这位曾让她物理课如坐针毡的严师，她本能地感到局促。向阳却轻轻喘了口气，目光在熟悉的仪器间流连，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弱的、怀念的笑意。

　　“邢老师，”向阳再次开口，声音轻了些，“您还记得……高二上学期，您在我物理课上没收的东西吗？”

　　老邢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似乎在庞大的记忆数据库里检索。他走到靠墙的一个老旧木质文件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上着锁的抽屉——这个动作出乎意料。林薇记得，那是专门用来存放没收的“违禁品”的“黑匣子”。

　　“你违反课堂纪律的记录不少，”老邢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弯腰在里面翻找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看小说、传纸条、画小人……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手指精准地捏出了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玻璃弹珠，那弹珠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晕。“玩弹珠。”

　　向阳看着那枚在老师粗粝指间显得格外小巧的弹珠，苍白的脸上竟然浮起一层近乎孩子气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有……另外一样。”

　　老邢的动作再次停顿了。他没有立刻去翻找，反而直起身，目光透过镜片，沉沉地落在向阳脸上，又缓缓移到林薇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探针，更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林薇的心头。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老邢再次弯腰，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慢了许多。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泛黄、边缘有些磨损的普通信封。信封没有署名，但林薇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年笨拙又紧张的字迹——那是她偷偷夹在向□□理课本里，却被老邢在“弹珠事件”中一并搜走的……情书。

　　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里飞舞的尘埃都似乎静止了。只有老邢手中那枚弹珠，还在微微转动，折射着变幻的光。

　　老邢拿着那封信，没有递给任何人，只是捏在手里，指节有些发白。他看着向阳，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暗夜下的海，严厉的线条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软化、侵蚀，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物理课，”老邢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重量，“不是让你玩弹珠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那枚弹珠，又落在信封上，最后定格在向阳疲惫但明亮的眼睛上。“更不是……传递这些‘幼稚’东西的地方。”

　　“幼稚”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看着那封被老师珍藏至今的情书，再看看身边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执着地讨要着少年时“幼稚”证明的向阳，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

　　而向阳，他看着老师手中那两样代表着他青春里“不完美”甚至“荒唐”的小物件——一枚幼稚的弹珠，一封羞涩的情书——脸上那点红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和释然。他微微牵动嘴角，仿佛想笑一下，也似乎想说很多很多，最终却只是轻声说：

　　“是啊，邢老师……那时候，是挺幼稚的。”

　　老邢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手里捏着那枚小小的弹珠和那封泛黄的信。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也照亮了他指间那枚弹珠里，封存了多年的、少年时五彩斑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