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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定风波(二) ...
翌日是个艳阳天,金灿灿的日光穿过窗棂,照入内室。
徐令鸿被刺得睁开了眼,面前是刘升惊喜的脸。
“娘子,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
他一面倒水,一面向外间大喊:“月明,你师姐醒了!”
徐令鸿只觉得肺中似有火烧,张口想提醒他蒙住口鼻,可是喉咙干渴异常,说不出话。
刘升小心扶她坐起,端了碗温水喂她喝下,徐令鸿清了清嗓子,觉得喉咙松快了不少。
月明自前堂匆匆赶来,她昨夜与城中太医深谈了一番,将不同药方对应的各阶段病患表征进行整理,一双眼睛熬得兔子似的,把徐令鸿吓了一跳。
月明拿她的手诊了脉,眉头渐渐蹙起。
“师姐近日操劳过度,病程比寻常人快上不少。”
刘升手中的碗一滑,重重嗑在桌上,他们终日在药铺里,染上这个病的人最终是个什么光景,最清楚不过。
他不愿惹徐令鸿伤心,强打精神笑道:“月明啊,你再同太医院的人钻研钻研,不一定明日就有了好的方子,你师姐就有救了。”
月明点点头:“会找到的。”
徐令鸿自己便是医者,心中早已有数,向月明道:“师妹,若找不到药方,我横竖是一死,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拿我先试。”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林大夫!快来看看我母亲!”
是程文柏。
月明疾奔入正堂,只见草席上的老妇胸前剧烈起伏,口鼻中涌出鲜红的血,她探了探脉息,以银针刺入几个穴位。
片刻后,程母的呼吸渐渐平静,程文柏擦去她口周的血迹,一颗心稍稍放下,便听月明对母亲道:“我替您吊上了一口气,您有什么话,现下便同小相公交代了罢。”
程文柏看看月明,又环顾四周,目中尽是无措与茫然,仿佛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程母颤抖着抬手替他擦去。
“少虞别……别哭……”
可是程文柏的眼泪却越擦越多,他不愿母亲辛苦,抬起衣袖乱抹。
程母的手抚过他的眉眼,指腹上粗糙的针眼摩挲得他眼睛发痒,三年前他发过誓,要念好书,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不必没日没夜地守在灯下替人缝补度日。
院试、乡试,一重一重考上来,眼看便是秋闱,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母亲却等不到了。
“活下去,照顾、照顾好自己,记得……”
程母的呼吸急促起来,程文柏哽咽:“不,母亲,您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听了这话,程母艰难抬起手在他面上轻轻拍了一下。
缓过一口气,声音已如游丝一般:“记得你父……为国捐躯,你不可、不可使……先人蒙羞……”
她的眼睛逐渐失了焦,眼角处流下两行清泪。
“少、少虞——”
抬起的手像一片枯叶落下去。
“母亲!”
程文柏搂紧了母亲的尸体,伏地放声大哭,堂中众人见他如此悲切,无不为之感伤,也随之低声啜泣。
月明愣在原地,怔了半晌。
自昨夜起,徐令鸿、邹伯、陈洗芙、张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如果还找不到驱疫的办法,这将会是城中所有人的结局。
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满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就诊,她抬袖擦了把泪,径自走向后院。
徐令鸿和刘升听到前堂的动静,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见月明来了,刘升起了身,叹道:“我去劝劝少虞。”
“师姐。”
月明坐到榻前,徐令鸿明白,她的师妹在信任的人面前,是万事不藏于心的性子,此刻对上她的眼睛,便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
果听她道:“眼下事态紧急,不能再求稳,险中或有一线生机。”
“我们前番试验,病患初期可退高热,难在病势反复,寒热交替,久之五脏必然受损。所以这回,我想加大桃仁、红花的用量,辅之以白术、生地、连翘、赤芍、柴胡和葛根,只是这方子药力必然霸道,师姐……可愿一试?”
徐令鸿直觉肺间腥呛,呼吸急促起来,掩唇咳了两声,竟咯出一口血。
月明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
徐令鸿平复下来,点点头:“我愿意。”
“好。”
月明早就知道,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方子,师姐都会答应,她这样相信她,还有陈洗芙和邹伯,他们都在等着她。
“我这就去照方煎药。”
“月明啊。”徐令鸿清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医者并非神仙,不管成与不成,你都不必介怀,师姐知道,换做是你躺在这里,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是不是?”
——
徐令鸿喝下第二道药,高热便退了。
月明不敢掉以轻心,兼之郡主府中邹伯和陈洗芙的症状尚轻,便守在药铺中记下每一次表征的变化,以调整各类药材的用量。
午后的日头甚是毒辣,后院中的鸣蝉却没被晒蔫了嗓子,聒噪不断。
在这聒噪声中,月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脚步响,一转头,是宋涟来了。
徐令鸿吃了药,还在昏睡,月明引他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歇晌。
宋涟整日在外奔走,目之所及,是兵马司一车一车地往城外拉死人,如今张铣也倒下了。
他心中不可谓不焦急,一见月明便问:“驱疫之法,可有进展了?”
月明不敢给他太大的希望,只道:“尚在试验。”
宋涟嗯了一声,那双好看的眼睛垂下去。
不过片刻,像是要给她信心似的,宋涟将眼睛一弯:“你只管试,阁老倒了,外头的事还有朱尚书他们,再不济,有我顶着。”
月明知道,百姓被圈在城中,民怨一日重似一日,今日又有人去城门口闹事,被裴衍领羽林卫压了下来。
宋涟此番前来,定不单是为了同他说这个。
月明问:“上回的事,是否已有了眉目?”
宋涟点头:“林大夫妙算。裴衍的人照着你的话,在乱葬岗找到了几具疫发身亡的尸首,经过辨认,其中一具是刑部的仵作。”
月明正自思索,宋涟展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指着城东、城南和城北三处被圈出的居所,道:“他们三人在发病前都曾和刑部的人有接触。”
所以这疫病竟同刑部有关?
“那些染疫的尸首,只有一具来自刑部,另外几具呢?”月明问。
“尚不能确定。”宋涟道,“据裴衍所说,有几个像是江云稷的人。”
“七殿下?”月明疑惑。
刑部是听江云稷号令不假,她不解的是,此疫若是人为,江云稷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涟点头:“江云稷最为可疑,但我想这回应当不是他,昨夜斋宫传来消息,他也发作了。”
如果是蓄意引发疫情,他不会将自己也算计进去。
不是江云稷,也不是刑部,那么还会有谁?
月明将近日的事在脑中飞速转过一圈,电光一闪,失声道:“是贾顺?”
那个击鼓状告张铣的梁州贾顺。
月明记得,这桩事被传开,除却他的击鼓之举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离奇地死在鼓前。
民议如沸,张铣不得已上了请辞地奏疏。
此事若是江云稷安排,便说得通了。
宋涟点头:“裴衍的人找到了贾顺的尸首,情形甚为古怪,想请你过去瞧瞧。”
——
贾顺的尸身停在大理寺的敛尸房里。
七月的天气,这尸首被弃在乱葬岗这么多天,竟半点不见腐败的痕迹,甚至唇色红润,连皮肤都还是柔软的。
大理寺的仵作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尸首,不敢贸然验伤。
月明绕着尸首转了一圈,道:“是北岭天仙子。”
见另外两人面带茫然,她解释:“我只是曾听师父提起过,此药原产于梁州,有剧毒,但人服下后其尸首可累月不朽。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北岭天仙子对生长的环境十分严苛,许多人终其一生寻找,也见不到一株。
宋涟道:“这样便说得通了,贾顺在诉状中写,梨亭村产草药,兴许偶然得到一株,也不足为奇。”
月明看着那具完好的尸首,疑惑道:“贾顺在击鼓之前服下此物,是想做什么呢?”
仵作听了她此前的话,知道这尸首的古怪是中毒而非中邪,当即便开始验看。
此刻开口道:“郡主,小宋大人,此人死前受过刑讯。”
月明和宋涟忙凑上前去,只见贾顺的十指之中,皆有木签钉过的痕迹,指甲缝里满是瘀血——
他不愿受江云稷的指使,击鼓也好,自尽也罢,皆是受江云稷的逼迫。
梨亭村植药为生,贾顺自然颇通药理,若是他最初染上了瘟疫,他定然知道自己已活不成了。
朝廷追查起疫病的源头,定会查到他的身上。
那么,他服下剧毒将自己的尸首保存完好,是想告诉他们什么?
宋涟道:“剥下衣衫,看他的身上是否有字迹。”
写在身上似乎太过明显,毕竟刑部也有仵作,况且那仵作染疫身亡,显见得抛尸之前,是先验看过他的尸身的。
月明心念一转,“且慢。”
她制止那仵作,道:“剖开他的肚子,看他胃中有些什么。”
“这……”
仵作面露难色,剖尸与验伤不同,还需有大理寺堂官签发的文书。
宋涟点头:“剖吧,杨大人那边问起,我去解释。”
仵作这才应道:“是。”
月明与宋涟退出敛尸房,高树上的蝉鸣愈发欢快,树下的二人却皆没有精神张口。
不多时,敛尸房的门开了,仵作走了出来。
且惊且喜:“郡主,还真有东西!”
他将手摊开,是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蜡丸,混杂着胃液,不知贾顺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它生吞下去。
“打开瞧瞧。”月明道。
仵作小心将蜡丸剥开,里头却留出许多难闻的液体,看来贾顺咽下它时,蜡丸上挤出了裂口,胃中的液体已将蜡丸中的纸张浸湿了。
宋涟受了些暑气,面色煞白,闻到这气味,再也忍不住,撑着树干将午饭吐了个干净。
再凑上去看时,月明已经同仵作将纸张小心展开,拼接完整。
只见纸上写了硕大的两行字,上头那行磨损得重些,只辨得出“艮石”二字。
月明通宋涟相视一眼,都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往下一行,两人蹲在地上半猜半凑。
第一个和第四个倒还清晰,分别是“死”字和“算”字;第二个中央穿了个大洞,只边角有两撇,月明猜测写的是“大”或是“人”;第三个只剩上半截,宋涟认出是个“无”字。
二人交换个眼神,面色变得凝重,这四字连在一起,乃是——
死人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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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宝宝们5月5号的存稿没设置好时间,昨天不小心发出来了,所以明天没有更新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