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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定风波(一) ...
短短一日光景,鸿升药铺已经无处落脚。
徐令鸿和刘升忙得焦头烂额,患病的百姓源源不断涌进来,又被麻布盖上脸抬出去。
有人追着敛尸的板车哭得撕心裂肺,等待就诊的人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也跟着低低的啜泣。
“母亲!”
程文柏的痛呼传来,他怀中的老妇骤然抽搐,口鼻中逐渐涌出鲜血。
刘升急忙将他拉开,徐令鸿扶着程母,取银针刺入手上的三个穴位,这是月明摸索出的一套针法,能够暂时阻止疠气上涌,侵犯肺部。
一套针法行完,程母渐渐平复下来。
徐令鸿疲惫地起身,在最后一张药方上以朱笔画了个叉。
今日的尝试尽数以失败告终,身为医者,却只能看着病患受苦,看着些鲜活一寸寸流逝,徐令鸿甚少有这样无力的时刻。
但世间阴阳相生相克,既有疫病,就一定有克制疫病的办法。
她放下笔,拿起一旁的医书,不知为何,渐觉胸闷难当,她咳了两声,却发觉拿书的手也不受控制的颤抖。
刘升知道她心里难受,白日里要医治病患,夜里还挑灯翻书配药,这样下去身子迟早支撑不住,刚想劝她去后院歇歇。
“娘子——”
他才上前唤了一声,徐令鸿手中医书落地,整个人依着柜台软倒下去。
——
国子监为国储才,在其中就学的,大多是通过十三州层层选拔出儒生,青年才俊,未来不一定便要走出几个朝中肱骨。
因此张铣甫一接旨,便将国子监封禁,唯恐疫病蔓延,危及到这些监生的性命。
然而事与愿违,旨意下了不到两日,号舍中便有监生出现了寒热交替的表征。
国子监药房的郎中医术有限,平日监生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倒还容易,遇到这等大疫,立时便慌了手脚,不敢妄下定论。
司业辛问章一面吩咐腾出一间空号舍将患了病的监生隔离,一面命人备了马,亲去云安郡主府求援。
天色已暗,月明听了辛问章的描述,二话没说就背了药箧随他往国子监确认。
药房的郎中没下定论,染病的监生尚还怀揣着一线希望,在互相的安慰和开解中,仿佛确信了彼此所患的只是寻常的肺热。
碧蓝的夜色中,冷寂的淡灯摇曳而至。
号舍的门被推开,辛问章的声音响起:“郡主,有表征的监生都在此处了。”
跟着进来一个年轻女郎,素白的布巾遮住了她半张脸,即便如此,从那双亮如点漆的双眸也看得出,这是个美人。
云安郡主之名早已传遍盛京,国子监中也不例外,众监生闲暇时甚至拿她作论题,弄过一场声势浩大的论辩。
在那场论辩之中,云安郡主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在这些读书人的心里,她此前的慷慨击鼓,金阙陈词,后来的道中对峙,曲意逢迎,已将她分割为一个又一个的符号,不同的符号下传递着不同的精神。
论辩之中,她的好与坏,善与恶,取决于他们所想要推崇的东西。
今夜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个人,往日对她的定性被肤浅又强烈的视觉冲击所替代——
一个沉静的,美丽的女郎。
号舍中来了个女郎,众监生下意识将衣冠整理端正。
辛问章清理出一方书案,月明卸下药箧,排开一列银针,在对侧放好脉忱,端坐道:“辛司业,开始罢。”
这一声落到众监生的耳中,如同敲响了惊堂木,他们依次上前,将手腕放上脉忱,等待最后的审判。
诊断时,月明始终面色平静,不发一言,号舍之中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最后一人诊毕,辛问章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这究竟是不是……”
“是。”月明起身道,“从诸位的脉象与表征来看,不是寻常肺热,而是瘟疫。”
一个监生抬手指了指自己:“我们……所有人都是?”
月明点头:“所有人都是。”
城中死人无数,这样的论断无疑是给众监生判了死刑。
一时之间,有人默默垂泪,有人嚎啕大哭,甚至有人面色惨白,晕倒过去。
月明用蘸了酒的帕子将脉忱擦拭干净,收入药箧中。
这样的场景,几日间已经在她面前上演过无数次。
生死存亡这样的大事,任谁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
辛问章一面安抚众监生的情绪,一面问:“郡主,既是瘟疫,这些人又该如何安顿?”
月明指出号舍中几处不合理的陈设,又教授了药房的郎中针法。
“这套针法虽不能治本,却可阻止疠气上涌,延缓发病进程。”
城里的郎中在百姓出现早期表征时便行针,争取更多的时间,病患便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众监生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本就染了瘟疫,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又哭闹了一场,眼下是再也没有力气了。
辛问章这才意识到夜色潇潇,已近亥正了。
见月明收好了药箧,面上也有掩藏不住的疲色,想起从前听说的流言,心中大感愧负。
躬身揖道:“郡主仁爱,下官代国子监众师生谢过了。”
月明还他一揖:“医者职责所在,司业不必如此多礼。”
两人抬步刚要往外走,学正却慌慌张张,一头撞了进来。
“司业,不好了,夷生那边也有人发病了。”
月明停住脚步。
辛问章忙问:“谁?”
学正看了月明一眼,犹豫道:“是……南蛮的楼胤,他说宁死,也不受仇人的恩惠。因此,不肯用郡主的那套针法。”
“郡主您看……”
辛问章尴尬地看了月明一眼,盛京人人自危之时,这位郡主能大开府邸接纳病患,今夜又不辞劳苦连夜赶来替众监生医治,想来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性子。
“楼世子好骨气。”月明听完评价道。
“正是呢。”学正道,“他们南蛮的风俗,恩仇必报,所以才要分得这般清楚。”
月明赞许地点点头:“那就让他等死罢。”
旋即头也不回转身走了,辛问章忙追上去,正要开口。
楼胤被众人缚了手脚,抬去隔离的号舍,正迎面而来,见了月明,生怕她来给他医治。
忙嚷道:“林和,你好不要脸,你上赶着来给小爷治病,难道不知道林烨是怎么死的吗?”
月明猛地顿住步子,反身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前襟,定定看向他。
“怎么死的?”
她陡然凑上来,楼胤的眼神闪躲了两下,强自镇定道:“兵败之人,还能怎么死的,斩首呗!”
辛问章等都聚过来,正预备劝解,月明却将楼胤松开,冷笑一声,问学正道:“南蛮的规矩,是不是我救了他,他就得替我办一件事?”
学正看向辛问章,见他没有阻止,便点了点头。
“你要干什么!”楼胤赫然提高了声音,“小爷我就是死,也不替你办事!”
他竭力挣扎,双目翻红,额前青筋暴起,十分骇人。
月明摘下他手上的银链,“便为了气死你,我也要尽快找到驱疫的药方。”
当即取了银针,命撩起他的衣袖,飞快地行针。
楼胤挣扎无果,咬牙切齿:“林烨决水灌城,淹死我江阴城中百姓无数,今日盛京的这场灾疫,全是当年的报应!还妄想驱疫的药方,你做梦罢——啊!”
月明有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霎时有冷汗从楼胤额间渗出。
林烨当年决水灌城,围困南蛮主力,威名传遍一十三州。
可是月明并不以此为荣,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1]为将之人以征伐为本务,以安民为要务,主生杀,却不能以生杀为本意。
决水攻城之举太过狠辣,实在有伤天和。直到如今,她也没有想明白,从来推崇慎战的兄长为何要这样做。
一套针法行完,楼胤牙关紧咬,说不出话。
月明对上他含恨的眼睛,展颜一笑:“你的命,我救定了。”
——
南郊斋宫,华灯如昼。
江云稷病得很重,刘成保端着一碗汤药,半喂半洒,待放下药碗,已是中夜时分了。
偏殿的佛堂中,跪着一个宫妆丽人,虽已不再年轻,但眉目娇娆,身形依旧窈窕,正是两位贵妃之一的胡贵妃。
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眉眼之间大有愁态。
南郊夜静风凉,婢女素兰替她披上一件薄衫。
“娘娘,夜已深了。”
贵妃并不起身,只问:“云稷喝药了吗?”
素兰答:“太医想了法子,已灌下了半碗,娘娘歇下罢。”
“本宫不睡……”
她说着陡然握住素兰披衣的手,十指冰凉,怔怔道:“素兰,你还记得云清吗?”
素兰心中一痛,点点头:“四殿下是奴婢见过的最孝顺的孩子,殿下已走了十七年,定不愿看到娘娘伤怀。”
“是十七年四个月零九天。”
贵妃纠正她,她的声音柔软而轻灵,很容易就把人带入某种久远的回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本宫的话句句放在心上,从不教人操半点心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扬起,片刻后,那笑意又凝住。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听话的孩子,竟偷偷把药倒在了花盆里……本宫抱着他,他那样小,那样冷……”
她说着缓缓瘫坐下去,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空洞地静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眼中又聚起神采。
“后来,陛下说把云稷给本宫养。高公公将他送来延福宫时,他比我的云清还小呢。”
贵妃的面上露出慈爱的笑,“十六年来,每日一道药,每日一道药本宫都遣人盯着他喝下去,再听话的孩子也是不喜欢喝药的,本宫总算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素兰在心中叹了一声,寂寥的佛堂中,贵妃的笑声十分苍凉。
她笑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云稷他……喝药了吗?”
[1]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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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定风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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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宝宝们5月5号的存稿没设置好时间,昨天不小心发出来了,所以明天没有更新哦~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