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星》木青MQ

4、准备工作

　　南镜驾驶飞行器，和北令一起绕着星球逛了一圈。北令一进飞行器就兴奋地眼睛到处瞟，但好歹克制住自己没有乱窜。

　　随后，南镜叫北令坐副驾驶座上，在飞行过程中随时指出星球裂纹的具体方位。北令之前提出可以在地底的监控区查看地表检测仪，它也可以确定裂纹位置，但这个提议被南镜拒绝了。他需要亲自检查那些裂痕，并把它们的方位录入飞行器上用于测量星球剩余价值的仪器里。本来这种仪器会将测量结果直接转换为简单易懂的数字，但南镜刻意调出详细分析结果，其复杂的分析与探测内容中恰好包含了星球的坚硬程度。从分析结果看，这颗星球只剩下三个星期零一天的生命，时间一到，就会如北令所说，在宇宙中炸开。它的残骸或许会变成小行星，或许会变成扎进别的星球的陨石，又或许变成某个夜晚里被外星人瞧见的流星雨。不过，如果南镜不仔细测量就贸然拉动星球，那这个美丽又不幸的结果很可能会提前发生。

　　他一边记录，一边等待仪器进行计算，还同时开启数据同步，将星球数据传输给一个朋友。数据传完后，朋友立刻发来了消息：你干什么呢？这哪儿的星球啊？又收垃圾去了？

　　南镜直接跟对方发起视频通话，不出两秒就接通了。视频中出现一个脏兮兮的人，灰褐色的尘土印得满脸满脖子都是，头发胡乱但牢固地扎在后脑勺上，身上的工装服也十分邋遢。北令盯着屏幕里的人，十分吃惊。他猜出这个外表放荡不拘的人是一名机械工——她胸前的口袋里还装着便携式星球催动仪呢——但她的形象与他之前看的纪录片中干练机敏，清爽齐整的机械工相差甚远。不过，那人一双狐狸眼显得十分精明，让人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不容易失败。此刻那双眼睛正望着屏幕，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在哪儿啊？”那人开始观察南镜周围的环境，刚好瞅见了北令。北令大方地朝她打招呼，那人先是愣了一秒，确定自己不认识他，才尴尬又新奇地回应他的招呼。

　　南镜向屏幕那头介绍到：“这是北令，这个星球上唯一一个人。她是曹向轩，”南镜侧过头跟北令说，“是个气修工。”

　　“你才气修工呢！我是全能机械修理工，不只是修气车的。”曹向轩愤愤地反驳。

　　“汽车？”北令饶有兴致地说，“我妈妈说她坐过汽车，她有点晕车。”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将目光转向他，面露诧异。

　　“我说的是‘混缩气动力机车’，你说的是什么车？”曹向轩问。

　　北令不知道他俩的语速为何变得如此缓慢且正经，但他学着用相似的语气回答：“我说的是烧汽油的汽车。混缩气动力机车是什么？”

　　“你妈妈坐过真正的汽车？”曹向轩大喊，激动得手舞足蹈，“你妈妈是什么达官贵人啊？现在真正的汽车老贵了！我修过工地上的运输车、拖车、载人飞船，但从来没见过汽车！”

　　“她不是达官贵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园丁，靠卖花攒了一点钱。”

　　“园丁？卖花？”曹向轩转头看着南镜，想向他求证北令话语的真实性。但南镜正震惊地盯着北令，错过了她的目光，因此她只好继续往下说：“这年头还有叫自己‘园丁’的吗？不都是什么‘植物克隆家’吗？”

　　北令赶紧摇头否认，耐心地向她解释：“不是克隆植物，是种花种草的园丁，那种给植物挖土、浇水、施肥，”北令手上还配合着做出一串种植动作，“最后开花结果的那种园丁。真正的园丁。”

　　曹向轩眯起眼睛，山根和眉头挤成一团。她仿佛在看一个发疯的人，听他胡说八道好一会儿，扯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哪儿还有真正种植物的人，不都是直接克隆成品吗？她将目光缓缓移向南镜，朝他递出一个表情，那表情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哪里蹦出来的傻子？你怎么和他搞在一起？

　　这次南镜接住了她的眼神，刚好他能解答这个问题，于是说：“北令是个克隆人，已经一百多岁了，他妈妈八十多年前去世。去世的时候……”他侧头朝北令投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北令立刻接话：“一百一十六岁。”

　　这个答案对南镜而言，虽然超出预料，但由于他今天受的冲击足够多，整个人变得麻木且迟钝，所以表情变化不大。可曹向轩被吓得不行，她猛地“哈？！”一声，下巴都快掉地上去了。

　　一百多岁，这是大部分现代人除了学历史之外，从没在生活中亲耳听到过的年龄数。并不是现在的人活不到这个岁数，而是没有人会选择让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归功于各方面技术的发展，当下时代的自然人撑足了能活两百岁，连平均年龄也有一百七十几。可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物美价廉的克隆技术，在自己最美好，最青春的年纪克隆一副躯体，待本体衰老后就换成新的克隆身体，眨眼间重返青春年少。等哪天厌倦了这个克隆体，就再用新的克隆体，反正也没多贵。哪怕贫穷到没办法及时克隆身体，大家也会在年轻时到克隆银行存一份克隆所需要的人体样本，等攒够钱了，再把样本提取出来去克隆新身体。正因如此，现代成年人们的年龄通常徘徊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也就是克隆身体的基础年龄加上这幅身体所活的时间。更有甚者会撇去基础年龄，只说此具克隆身体活过的年岁，这导致不少明明看起来二十好几的人，介绍自己时会说自己只有六七岁。不过，克隆身体的使用期限没有自然人体那么长，大概只能用六十五到七十年。而北令的母亲一百一十六岁才去世，很大概率是用自然身体走过百年岁月。

　　不出所料，当曹向轩询问北令的妈妈是否是自然人时，北令给予了肯定答复。曹向轩“哇喔”一声，眼中的敬佩简直喷涌而出。

　　“你也是自然人吗？”北令问她。

　　“对，但我今年才二十九岁……”她还沉浸在对北令母亲的羡慕和钦佩中，“你妈妈的年龄是我的三倍还多欸……”她又联想起北令之前说的坐车一事，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她坐过汽车，两百年前确实还有不少汽车。”

　　北令想起什么，忽然兴奋起来：“对了，星球上还有两辆车呢！”

　　“什么？”南镜和曹向轩同时喊出来，南镜还激动地追问：“我怎么没看到？！”

　　北令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要从另一个地方下去嘛，等会儿我带你去看，好吧？不过……”北令思考了一瞬，继续说，“那两辆车都不能开了。妈妈本来想教我开车的，但没教多久，我们就买不到汽油了。整个星系的汽油都停产了，连古物商店都买不到。”

　　“我来修！我来修！我来我来！我能把它改成烧混缩气的！”曹向轩在屏幕里蹦起来，巴不得立刻穿越到他们身边，“我现在就过来！”

　　“等等！”南镜连忙叫住她，“没那么简单！”

　　曹向轩被强行拖住行动，一脸不耐烦。“怎么啦？”

　　“你帮我找个星球拖车，最好是便宜点的。”南镜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说话语气都虚了不少。

　　“什么？星球拖车？”曹向轩的反应果然很大，她凑近屏幕，再三确定，“你确定要租星球拖车？你知道那玩意儿多贵吗？就算倒了两三道的旧货也很贵！而且你能把它拖哪儿去啊？”

　　南镜瘫倒在椅背上，做了一次深呼吸，摇头回答：“我的全部存款倒是够租一辆星球拖车，而且这个星球也不大，租最小的型号就够了。但地方……”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把它往哪里搬。”

　　“压缩空间？”曹向轩提议。

　　南镜还是摇头。“你看我给你的数据，这颗星球已经开裂了，经不起压缩空间的折腾。而且，”南镜直起身子，在操作台上点击几下，又发了一段视频给她，“你再看看这段录像，这是我之前在星球里面拍的。这些东西不可能进入压缩空间，会死的。”

　　曹向轩一收到视频就立即点开，在另一个屏幕上播放。她拉动进度条，想要迅速过一遍视频，却被星球内部的景象震撼到停下动作。她完美复刻了南镜当初被震撼的表情，甚至比他还夸张。

　　曹向轩边看边忍不住感叹：“你妈妈是什么画家吗，画画好厉害……纸质书！好多纸质书！我从来没见过真的纸质书！”她激动地问北令：“那些书里有没有汽修书啊？说不定我能用上！”

　　北令想了想，回答：“大概有吧……我妈妈看见纸质书就买，不管它是什么内容。我记得有一个分区里全是工具书，或许能找到相关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不怎么看工具书，所以记不清。”

　　但曹向轩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就算星球里没有汽修方面的书，也一定会有其他她感兴趣的书。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又被其他区域给夺去了：“我去，你怎么还养了鹿啊……你妈妈真是个天才……”

　　北令看见曹向轩惊叹的模样，愈发骄傲和喜悦。他为妈妈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当然也会因为别人对妈妈的称赞而高兴。

　　南镜一直在悄悄关注北令的反应，他的眼神有些纠结。如今，他不再质疑北令的心肠如何，也不再对北令的目的起疑，而是开始思考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越思考，越头疼。他俩才认识不过一天，总不能这么快就帮对方规划未来吧。他不后悔为北令提供帮助，因为他绝对不会允许这颗星球上那么多珍贵之物散落于宇宙中无人问津。哪怕这颗星球一开始不受北令的保护，南镜也会想办法保全它。可其它东西都好说：植物找地方种下、动物找地方养着、画作找地方挂着……那北令怎么办？他总得给北令找个去处。北令也是人，虽然是克隆人，但也需要吃喝拉撒睡，需要跟其他人接触交往，总不能一辈子孤零零待在星球上吧。不过再仔细一想，北令已经一个人过了好几辈子了，南镜的担心好像纯属多余。

　　曹向轩终于看完了视频，一拍桌子，大声宣布：“你等着，我这就去租星球拖车。你预算具体有多少？”

　　南镜报了个数字，曹向轩点点头，比了个“好”的手势，同时说：“我去找拖车，尽量给你找好点的。快的话，两个小时内给你消息。我去你那里大概也是两个小时，等着哈。”

　　南镜答应下来，正想与她告别，北令抢过话头：“你还没告诉我混缩气动力机车是什么呢！”

　　“就是装星球垃圾的大货车，你要是想看，等把星球挪走之后，我带你看！拜拜！”

　　“她人真好。”北令笑着说。和曹向轩通完话后，他整个人都乐呵呵的。

　　“我知道她肯定会帮忙，所以才和她说嘛。”南镜一谈起朋友就非常自信，他很信任自己的朋友。

　　北令冷不丁蹦出一句：“她不会不喜欢克隆人吗？”

　　南镜看向他，呆滞了片刻。之后垂下眼帘，诚实地回答：“她没我这么抗拒。她对克隆人挺好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克隆人？”

　　可能是北令与人交往太少，很难把从书本和电视剧里学到的人际交往知识运用实践，所以根本没意识到这种问题有多唐突。好在南镜是个直爽的人，还把北令当孩子看，所以有问必答：“我有个朋友在变成克隆人之后，和我慢慢疏远了。我觉得她变了，她觉得我变了。从那之后我就……”剩下的话他没说完。

　　他原以为北令会一时难以理解他的话，没想到对方点了点头：“妈妈也说，我每个克隆体的性格都有一点点不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啦。”

　　“她让你多久换一次身体？”

　　北令用手比出一个“五”。“我的基础年龄是十七岁，一直活到二十二岁。”

　　“她把你买来的时候就十七岁？”

　　“不是，我在生育舱里长到十岁，然后她带我来了这。我十七岁的时候，她给我制作了下一个克隆体。之后我就每次都只活到二十二岁。”

　　“为什么只活到二十二岁？”

　　北令的思维突然卡壳，他的眼珠转了转，半天没说话。他似乎在回忆，但硬是想不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沉入到过去的记忆里。南镜见他这幅样子，摆摆手让他别再想了，但北令说给他点时间，他肯定能想起来。南镜只好等在一旁，一脸担忧地守着他。可别搞出什么痛苦回忆被遗忘，现在又突然想起来的戏码。

　　北令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过了几秒，他突然睁开眼睛大喊：“我想起来了！是因为妈妈的儿子也是这个年纪……”他忽然冷了脸，有些沉闷地压低声音，“也是这个年纪出意外去世的。”

　　南镜心一沉，屏住了呼吸。果然有意外发生，不然他妈妈怎么会如此执着。

　　“不过，她说她并没有把我当成她真正的儿子养。啊不对，刚把我买回家的时候确实是把我当成了她儿子。但之后，她就让我叫那个人哥哥，还把我的名字也改了。之前我和哥哥的名字一样，之后才叫北令。”

　　“你的克隆样本不是她儿子的吗？”

　　北令摇头否认。“我是克隆公司随机搭配样本后的生育克隆体，没有照着哪个特定的人克隆。”

　　南镜突然对北令的母亲产生了浓厚兴趣——她热衷于收集过去的物品，却在九十四岁时买下最新款克隆人和克隆舱；不把克隆人当做替代品而是看作另一个孩子，却让他守护星球直到毁灭；费心教育克隆人，希望他健康成长，可又将他一个人留在这，与世隔绝。根据这几件事，南镜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矛盾的女人形象。她的经历肯定比南镜想的要复杂许多，不然她的种种行为实在很难解释。

　　“你妈妈……会和你说她以前的生活吗？”南镜问。

　　“会啊。”

　　南镜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感觉她这个人挺复杂的，做的这一切都很……”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只能用手做一些无意义的动作，尝试引导自己说出正确的形容词。

　　北令笑了笑，双手摊开，很坦然地回应：“但她对我来说只是妈妈啊，没什么复杂的。我爱她，她爱我，就这样。”

　　南镜听闻冷笑一声，但马上就噤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失礼，所以马上向北令道歉。他尴尬地解释道：“对不起，习惯了……”

　　北令勉强扯出一个假笑，低下头。毕竟与外人接触太少，他伪装情绪的能力几乎为零。南镜是他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说了这么多话的人，他的态度已经可以深刻影响北令的心情。哪怕只是随口一语，北令也会放在心上。他早就看出南镜对克隆人是有一股怨气的，还从中延伸出歧视，虽然被尽力掩饰着，但无心之语泄露了南镜的真实心声：克隆人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但北令的妈妈总是按教育人类来教导他，所以他从小就坚信自己与人类并无差别。就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在北令心中交锋，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妈妈才会待他如常人，其他自然人未必会接受他。至少在南镜心中，他永远是外来者。

　　看到北令跟打蔫儿的草似的，南镜也觉得糟心。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给北令分享一点自己的过去，试图通过此举消解北令的沮丧。

　　“我承认，我以前坚定的认为克隆人是没有……”南镜半路卡了一下，他吞掉差点说出口的极端用词，换成更委婉的说法，“爱的能力会比自然人差一些。我之前的朋友就是这样。她换成克隆身体后，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他的五官皱在一起，显出万般无奈，“就是不对头。”

　　北令顶着诚挚的表情说：“我还是不懂。”

　　南镜扭开头，翻了个白眼。怎么跟孩子解释爱情？怎么跟孩子分析暧昧？怎么跟孩子说清“爱，但又好像不那么爱了”的感觉？急求一个答案。

　　他干脆放弃解释，跳过这个问题：“不懂也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北令突然举起手做出一个“停”的手势，“不重要的地方才最重要。”

　　南镜被他气笑了：“你现在又懂了？”

　　“我妈妈也会这样。”

　　南镜扶住额头，抿着嘴沉默半天，才幽幽地吐出一句：“那你观察得真仔细。”

　　“我看得出来你在嘲讽我。”北令撇撇嘴，直视南镜，“就算我不跟真人接触，看电视也能学东西的。你这种表情在坏人身上很常见。”

　　他这番话把南镜堵无语了，南镜干脆放弃挣扎，躺平任他说。

　　但思考再三，南镜还是决定表达完自己的观点：“反正，你至少稍微扭转了我对克隆人的看法。”他特意强调了“稍微”二字，可好哄的北令不管那么多，立刻就从无精打采变的得意洋洋。真是给一点阳光就灿烂到闪瞎人眼啊。

　　“你妈妈把你教得很好。”南镜承认道，“她尽可能告诉你什么是‘爱’了。”

　　北令轻佻地挑起眉毛，那表情活像电视剧里调戏人的地痞流氓。“需要我来爱你吗？或许可以完全扭转你对克隆人的印象呢？”

　　南镜咬紧牙关，一拳锤在飞行器的前进按钮上，同时恶狠狠地说：“先去把你那破显示器给拆了，以后再也不许看电视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