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星》木青MQ

5、能源

　　曹向轩在一个小时后打来了视频通话，这时南镜正坐在汽车里，欣赏着百年前的制造工艺。他之前已经围着汽车转悠了十几分钟，不停感叹此物比电子书上的图片要好看千万倍。他小心地触摸汽车的金属外壳，感受它冰凉凉的温度。车子一直被放置于恒温干燥的地下空间，北令的保养工作也做得很细致，所以它们看起来依然是一百年前的样子。北令找了个地方坐下，他不在乎南镜怎么折腾，反正他已经撑着脑袋想打瞌睡了。一天逛了太多地方，倦意终于爬上头。

　　他和南镜是从石头房那儿过来的。其实，石头房里有几个隐藏的传送门，通过这些门进入房屋是不会触发监控警报的。也正因如此，北令首次穿着一身厚重的宇航服出现在南镜身后时，南镜毫无察觉。这次，他当着南镜的面打开一个传送门，给他演示不会发出声音的进屋方法，还告诉他屋里哪些位置安装了传送门，分别可以到达哪个地方。

　　这些传送门的设计也很有意思，通过北令讲解石头房的设计历史，南镜似乎可以窥见北令妈妈从拒绝高科技到慢慢接受并最终熟练运用它们的全过程。

　　石头房后面的隐藏楼梯是最先建造的地下入口，它没有使用任何高科技，只用隐藏小门和竖梯就完成了。石头房内还有一处隐藏入口，它连接到一个杂物区，里面堆放着一百多年来北令和他妈妈留下的各种杂物，包括被冷落的玩具，坏掉的LED感应灯，过期的绘画颜料等。

　　接下来，设计者开始尝试把科技与传统结合，建造出第一个传送门。起点仍然在石头房内，但终点是一个蓝色的大水池。南镜刚从传送门出来就差点一脚踏进水里，还好北令眼疾手快，把他了拽回来。北令指着那个池子说：“小心点，那是熔岩。”

　　南镜不敢相信他的话，他在自己的仪器上确认了好几遍：“测量结果显示这里有超低温物质……不会就是这个吧？熔岩？”

　　北令耸耸肩，让他随便扔个东西进去。

　　南镜把身上几个口袋掏了个遍，只摸到一块糖和一张纸。他自然地把糖递给北令，将纸揉成一团，丢进池子里。纸团接触到蓝色水面的一刹那，几股蓝色纹路倏地从接触点向上蔓延，一眨眼的功夫，纸团就被拽进水池里，消失不见。池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南镜甚至无法确定他把纸团具体扔在了哪里，因为那片蓝色除了光线造成的明暗层次之外，到处都一模一样。

　　北令早看惯了这一切，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南镜给他的那块糖上。他端量了一会儿糖果的外包装，才把糖纸撕开，吃掉糖果，还将糖纸塞进自己口袋。糖果在他口中融化，但味道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甜腻。

　　“这是什么糖啊？怎么没什么味道？”

　　“白茶糖，我拿来提神的……”南镜喃喃道，他的目光还锁定在蓝色水池上，回不过神来，“怎么回事？它不是低温吗？这是烧掉了还是怎么……”

　　“碎了而已。”北令一边嚼着糖，一边淡定地解释，“碎的渣都不剩。它能把东西冻起来，然后碎掉。我跳下去过一次，”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讲述一次平淡的旅行，“所以我很清楚，它就是碎成了渣渣。那种粉尘级别的渣子，所以看不出去哪了。”

　　南镜光听着就皱起了脸。身体碎成渣，那得多痛苦。北令看出他在想象什么，摆摆手说：“没你想的那么惨烈，很快的，一下就没了，没什么感觉。”

　　“你干嘛跳下去？”

　　“体验死亡啊。”北令瞪大眼睛说。他觉得这个原因很好猜，南镜怎么会想不出来？“刚好二十二岁嘛，总得找个死法，我想试试除了在克隆舱里安详去世以外的死法，然后就来了这。我跳下去的时候，下一个克隆体还在旁边看呢。”

　　这怎么可能不引起南镜对这种怪异场景的想象。上一个你要自杀，下一个你就站在旁边看，而且这段记忆会在未来几十个你的记忆中一路流传……太怪了。

　　然而，这还不是南镜怪异感爆发的顶峰。石头房子里另一个传送门将他们传到某个楼梯的一端，这个楼梯比房子后的隐藏楼梯更长，更宽，更精致。他们沿着楼梯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一束光。南镜突然意识到前方是什么。他隐约看见那束光打在几个方盒上面。

　　他止住脚步，拉着北令问：“那是你的克隆身体吗？”

　　北令点点头。“那里存放了我的前两个克隆体。你不想看吗？”

　　“你存着他们干什么？”南镜忽然觉得这里有点冷，但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处理成材料啊。”北令再次理所当然、一脸平常地说出让南镜寒毛直竖的话，“我的每一个身体都会被处理成支撑星球运转的材料，或者说养分。那些植物都用过克隆体制作成的化肥。”

　　或许是南镜的表情太过扭曲，引得北令慌张起来，他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让人害怕。他只能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一股脑倒出来：“我的每一个克隆身体分解之后都可以做成很多东西，像植物肥料、电力燃料、火力燃料，还有好多。不是把身体劈成很多段的那种处理！没那么血腥！”北令疯狂解释，“是先放进克隆舱里制成材料，拿出来就是一盒粉末！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南镜做了一个深呼吸，稍微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仔细想想，宇宙中什么不是生物尸骸变的？北令处理身体的方法只是加快了分解速度而已。可尽管他努力地自我说服，但最后还是难以接受北令说的东西。

　　“你不害怕吗？躺进克隆舱的时候？”他问。

　　“不害怕啊。我在克隆舱出生，最后回到克隆舱里去，没什么可怕的。”但北令明白南镜的意思，他拍了拍南镜的肩膀，“我妈妈也会害怕死亡，而且她一开始也不敢碰我的克隆体做成的东西。她不愿用那些肥料，都是我去给植物施肥。但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接受了，会和我一起做这些事。她还告诉我不用害怕死亡。”他回忆着妈妈说过的话，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死亡本身不可怕，我们只不过是害怕未知。”

　　“你确实不用害怕。”南镜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跳进熔岩之后还能写感想呢。”

　　北令被他逗得发笑，但他同时坦诚地承认：“我对死亡的感受肯定和自然人不一样。但我还是想经历一下死亡，看看究竟有什么可恐惧的。至少我证明了在克隆人的世界里没有地狱和天堂，没有阎王殿，没有阿努比斯给我称心脏，也没有黑白无常勾走我的灵魂，更没有克隆人神仙封我为克隆人之王。”

　　南镜绷不住苦笑出来，他白了北令一眼，吐槽到：“闭嘴吧你，别戳破我的幻想。”

　　“你是自然人，可能跟我不一样嘛。说不定你还能转世重生呢？”

　　南镜假惺惺地点头，连说了几个“行”。北令逐渐摸索出他的一些表达习惯，知道他现在不过是在耍小性子，所以不再较真，哪怕明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也不反驳了。

　　之后，他们还去了其他地方，比如处理水的地方——南镜还特意确认了水的来源，问北令“这水不会也要用粉末处理吧”。北令看出来他一直惦记着这粉末那粉末的，回答道：“放心，我多少个身体也支撑不起污水处理机，那东西成天都得开着，太消耗能源了。克隆体也不是哪儿都用，不必担心。这里存储的水都是雨水，还要经过各种过滤，比你想的干净很多很多很多倍。”北令也学会了南镜的翻白眼，夸张地白他一眼，“空气，水，土地，还有你的身体，哪个不是古老的残骸分解重构成的？趁早接受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活在当下，没心思感悟历史变迁，也不想知道我的身体是谁的尸体构成的，所以……”南镜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最后，他们来到放置汽车的地方。南镜一边看车，一边等待曹向轩的消息。之后他干脆直接坐进汽车驾驶座，东摸摸西看看，开心得不得了。

　　然而曹向轩带来的信息并不让人满意：“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比较贵，光是租用就会花光所有预算，还供不起能源，但它能大大降低星球拖拽的风险；另一个比较便宜，预算能撑得起租用和后续能源，但机子老旧，风险很大。我可以修一修老机子，但不保证万无一失。选一个吧。”

　　北令也坐进车，和南镜一起与曹向轩通话。她给出的选项太难抉择，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地的事。我把你们的视频发给了我家老头，他说会帮我们想办法，他可能可以借到另一个修理厂的空位。还好你们那个星球够小，不然都不知道往哪找地方。等会，有人来消息了……”

　　“老头？她说的是丈夫还是爸爸？”北令倾身小声询问驾驶座上的人。

　　“她爸爸。”南镜回答，“她爹是修理厂厂长。”

　　“那她爹喜欢克隆人吗？”北令担心地问。

　　“就算她爹再不喜欢克隆人，你妈妈那些古物件也够他为你赴汤蹈火。她爸是个喜欢复古东西的老古板，特别是汽车。你把汽车送给他，他能高兴死。”

　　“那他是自然人吗？不是自然人我不给啊。”北令小声念叨着。

　　“她爹当然是自然人，而且是坚定的自然人捍卫者，有时候还挺极端的。但人还算讲道理，应该不会为难你。”

　　北令皱着眉头反问：“‘有时候极端’？那怎么还算讲道理啊？！”

　　“我之前不也站自然人一派吗，我不也挺讲道理？”

　　南镜的声音不小心大了些，引起了曹向轩的注意：“你们说什么呢？”

　　南镜抢先一步做出反应，打哈哈把问题搪塞过去了。北令的装傻能力太差，靠不住，还得他主动顶上去。

　　好在曹向轩没发现任何端倪，直接接上一个问题：“选一个啊，二选一！给个答案？”

　　南镜稍作思考，无奈地说：“也没得选吧，只能挑第二个。第一个撑不起能源，开都开不起来。”

　　曹向轩注意到旁边的北令不如其他时候一样盯着南镜，随他怎么做选择，而是露出了思考的神情。于是她问：“北令，你怎么说？”

　　北令瞬间清醒，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南镜，又看一眼屏幕里的曹向轩，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克隆舱的能源箱可以改装在星球拖车上吗？我记得妈妈说过，克隆体制成的粉末可以给几乎所有机器供能，如果把能源箱装在拖车上，那就可以用克隆体粉末驱动拖车了。”

　　南镜瞬间变得特别严肃，甚至吓到了屏幕另一侧一头雾水的曹向轩。她一时理解不了北令的话：“克隆体制成的粉末？你那还有克隆舱？什么意思？”

　　南镜不在乎她说了什么，眼睛只盯着北令。他几乎是厉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北令正视南镜，表情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屏幕，“我这有克隆舱，它一直是用克隆体做成的粉末作为驱动能源。这些粉末还支撑了这个星球运转，施肥啊，喂鱼啊什么的。所以……它或许也能发动星球拖车。”

　　曹向轩听得直发愣，这已经超出了她熟知的机械改装范围。三人沉默了半分钟，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消化这个消息。

　　曹向轩忽然喃喃道：“或许……我问错地方了。”她的眼神发直，嘴角也往下掉，怎么看也不像是想到了好办法。“我们应该……问那些推销克隆人生意的公司。”

　　气氛又僵住了。北令纯粹是因为不知道曹向轩在说什么才不搭话，他跟外界打交道的经历太少了。但南镜和曹向轩的沉默另有原因。作为偏向自然人一方的人，他俩一直跟克隆人生意保持距离，因此完全不知道哪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向他们提供可以用克隆体粉末驱动且便宜的星球拖车。但有一件事众所周知：无论是谁经营跟克隆人有关的生意，都绕不开一家公司。

　　当曹向轩拨通那家公司的客服电话后，一个温柔又热情的女声传来，简短的介绍完公司业务后问：“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呢？”

　　曹向轩有些结巴地说：“请问，你们有星球拖车出租吗？”

　　“当然有，请问您需要什么型号的拖车呢？”

　　“最小的就可以……等一下，那个……拖车的能源需要另买吗？可不可以用……用克隆体粉末？”曹向轩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很反感这种做法。

　　客服却会错了意，她以为客人是对公司的克隆产品不了解才会说得这么生涩，所以积极向她介绍：“当然可以，我们公司的机械产品都可以用克隆体作为动能哦。部分产品既可以使用克隆体粉末，也可以直接把克隆体放入能源箱，比如您提到的星球拖车就支持这种方式。”

　　电话另一头，两个自然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厌恶，他们显然对这种做法感到恶心。北令不知作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保持冷脸。

　　“那我可以把生育舱的能源箱拿出来，装在星球拖车上吗？”曹向轩被气的说话都不卡壳了。

　　“可以，我们公司历代生育舱的能源箱全部通用，只是转化率略有不同。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如果生育舱太过老旧，它的能源箱质量会变差，把它装到星球拖车上使用的话，哪怕只用一次都很有可能造成无法修复的损坏。之后再想使用生育舱就只能购买新的能源箱了。”

　　曹向轩边拖时间边给北令发文字消息，询问生育舱的生产时间。北令立即回复“109年以前”，于是她接着问客服：“一百零九年以前生产的生育舱的能源箱可以装星球拖车上吗？”

　　“当然可以。请稍等，我再帮您查一下能源箱转化率。”客服沉默片刻，“一百零九年以前的生育舱，能源箱转化率比最新版差了百分之一百七十三。所以，您可以把它作为星球拖车的能源箱，只是耗材更多哦。”

　　曹向轩报出了两个星系坐标，让客服帮忙算算这段距离需要耗费多少能源。客服遇到过很多类似情况，操作可谓驾轻就熟，没一会儿就提供了准确到小数点后的数据：“大约需要一百六十三点一千克的能源，也就是两百五十四点八千克克隆体。”

　　曹向轩快速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多重？”

　　北令回复：“六十四千克。”

　　她嘴里念出重量，想估算一下，但客服比她算得更快：“四个六十四千克就是二百五十六千克，刚刚好。”

　　曹向轩的嘴巴张成了倒梯形，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但南镜让她再问问能源价格，所以她只好继续通话。客服报出的价格让她头晕目眩。想要买够维持星球拖车运行的能源量？把她、南镜、北令和她老爹的全部资产加起来才勉强够用。

　　南镜比了个“好”的手势，曹向轩如释重负，随意搪塞几句就切断与客服的通讯。她长叹一声，双手撑着脑袋，十分沮丧。

　　但南镜和北令不一样，他俩反而感到庆幸。因为他们知道，北令还留有三个克隆身体——两个旧的，一个新的。加上生育舱剩下的能源，恰好可以补上缺口。

　　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你……能接受这么做吗？那你以后说不定就没办法制造新的克隆体了。我可买不起能源箱，你估计也买不起吧？”

　　面对此情此景，北令展现出他一如既往的开朗和乐观：“我当然能接受啊！这样我就更像自然人了，不是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变老！”

　　语毕，不仅南镜当场呆住，连屏幕那头的曹向轩也被惊地倒吸一口气。她的嘴型连着变换好几回，最后却没吐出半个字。北令无辜地看着两个自然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半晌，南镜用仿佛受尽折磨的疲惫声音问：“这又是你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吗？”

　　“我这是有感而发。”北令一脸真挚地回答。

　　“你没在电视剧里看过？”

　　“看是看过啦。”北令认真地与南镜解释，“但我心里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啊，这句话放在这里不是很合适吗？”

　　曹向轩从他俩的对话中听出大致的前因后果，扬了扬眉毛，竟然很快就接受了北令的说法，赞同地点点头。“他说的也有道理。”她安慰南镜，“你按字面意思理解不就行了。他确实可以和你一起变老，年龄上的老，身体上的老，生理意义上的老。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变老，没毛病。”

　　南镜没想到局势逆转，自己竟然成了全场最不知所措的人。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