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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关山难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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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人被笔丝吊起。
化魔的司池朝西北方的深山逃去。
宁玦喊他:“司池,站住!我有卫珩给的玉牌,我能掀了落雁馆,我还能刨城主家的祖坟!”
“你把人放了,我会查清此事,还梦鲤清白!”
司池越飞越远。
宁玦飞出屋檐去追,却忘了他与贺极之间的九尺距离。
贺极的身体不受控朝他飞来,撞在了一起,宁玦自半空中搂住他的腰,两人坠落在地。
花朝节大街上,庆祝春日的喜事变成一场恐怖至极的血腥盛宴。
亲眼见到亲朋好友被彩丝吊走,一时间,城内人人自危,惊慌乱逃。
满地残花飘零,人头攒动挤做一团,有人被撞得摔倒,又被后来人踏到吐血。
宁玦落在城中。
人流纷至沓过,撞得他身不由己。
他将一个摔倒的孩童抱到路边,稳住身体,回头去找:“十一……”
温热的掌心于人潮中紧握住他。
少年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在。”
宁玦的心定了定。
贺极抬起手,隔开人潮将他圈在臂弯:“做你想做的。”
所有人都吓疯了,无法平静。
宁玦拔出剑来,插在长街的青砖缝隙里。
剑气如流虹,四散而去,他指尖凝出一只只翠绿的撰梦萤。
萤火虫融于剑气中,飞向整座城,轻盈地钻入了躁动的人们的脑中。
天地倏然静了。
今夜风平浪静。
祭花神,食花糕,行花令。
没有天空垂落的笔丝,更没有四肢被缠吊的人偶,有的只是节日的欢庆,花朵簇簇,花车上盛装的花神跳着袅娜的春日之舞,花瓣纷洒,城池浸在粉红的花香里。
他为整座城的人撰写了一场平静的梦。
争相踩踏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如梦初醒,大家继续兴高采烈,继续举办祭花神的仪式。
宁玦脸色却白如一张薄纸,几乎快要碎了。
魂魄的灵力被抽空,他此刻一点力都用不上了。
他胸口起伏,勉强笑道:“完了,这下你我都要任人宰割了。”
贺极却道:“挺好。”
“这有什么好?”
“不知道。”贺极道,“只是觉得,若被人宰割之时有你在身旁,大概不会很难熬。”
宁玦抬起手,指尖还剩一只白色的撰梦萤:
“红色是噩梦,绿色是美梦,白色则能窥见他人的记忆。木偶人如此逼真,定然掺杂了梦鲤的血肉,撰梦萤能够从血肉中读取残存的记忆。眼下只有如此,才能寻到梦鲤的骸骨。”
贺极道:“我没问题,只怕你有。”
宁玦疑惑:“我有什么问题?”
“木偶人在何处?”
“楼上。”
“几楼?”
“……六十七层。”
宁玦仰头。
司池离去时竟是将升降的吊梯给毁了。
也就是说,此刻若想上楼,只能依靠双脚。
而爬楼梯,他一贯是不行的。
贺极抱起手臂,谈条件:“这几天恢复得不错,我精力充沛,喊我一声哥哥,我背你上去。”
宁玦:“……”
他果断拒绝:“妖王阁下多虑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又大声补充道:“我也有力气的!我很壮!”
结果爬到第七层,他就累瘫在地上。
方才为全城写梦,他费神过度,气喘吁吁,一步都动不了了。
贺极丝毫不喘,倚着墙看他,等他低头。
“……”
宁玦喘息道:“倘……倘若不及时阻止,被掳去的人都会死掉。”
贺极道:“大人,您在跟妖物谈论人命的可贵吗?”
宁玦又道:“司池入魔了,等他手染鲜血就晚了,他会生生世世困在魔障,难入轮回。”
贺极道:“哦。”
他根本就不在乎。
宁玦静住,他抿唇,恳切道:“拜托了十一,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两个字,实在喊不出口。
不过贺极也很满意了。
他弯腰将他抱起,朝楼上奔去。
如光,如电,如春夜的风拂过霜重的草。
贺极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宁玦:“好快。”
贺极笑了笑:“我是大妖。”
大妖生来便拥有强横的身体。
即便妖骨被封,肉身的强度也不是凡人能想象的。
六十七层顷刻即到。
谢远昭的木偶人在床上睡着。
不久前淫靡不堪的屋子已然寂静,脏污的气息被晚风吹散了。
宁玦坐到床前。
撰梦萤从他指尖飞到木偶的额头上。
血光滑过,主人的记忆碎片沿着小虫翕动的翅膀飞出了木偶的身体。
春日里,谢远昭在自家的桃花树下酿酒。
鸿雁飞来,他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连同新酿的酒一道寄给了司池。
又一年春日,他背上行囊离乡,来到人才济济的雁墨城。
彼时,馆内还没有多少考子。
他每日晨起读书,洒扫,日子平静。
偶尔天空鸿雁飞过,他便提笔,给司池寄去书信,告诉他自己在此处很好,有书看,有饭吃,只是不到雁试,馆内人少,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
伏案的背影俊直,清瘦。
春风吹过他束发的丝带,风里有青草的味道。
谢远昭放下笔,见落雁馆的大门外站着一位紫衣公子。
那人仰头盯着匾额发呆,似乎是新来的富家公子哥,人生地不熟。
他上前询问:“需要帮忙吗?”
紫衣公子望着门上匾额,喃喃道:“我不喜欢。”
“是凤凰也好,是鲲鹏也好,为何偏偏是雁这样劣等的鸟类?可惜我改不得……”
他说完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谢远昭:“你说什么?”
谢远昭朝他笑:“阁下第一天来?要帮忙吗?搬行囊之类的。”
凤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是洒扫?”
“我是考子。”
凤琨静了静:“你为何笑得这样灿烂?你为何要帮我?”
谢远昭一怔。
凤琨道:“我不喜欢你。”
后来小考,谢远昭住进了六十七层。
大雍建立至今,凡能上到六十七层的考子,无一不在雁试里摘得雁榜的头筹。
这样的资质,将来是要去到王都出将入相的。
小考揭榜那日。
凤琨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
天色黢黑,他目光如剑,喑声道:“我不喜欢。”
凤琨乃雁墨城城主之子。
谢远昭被城主的私兵带走,投入大牢,理由是“辱君”。
烙铁的火焰映着狱卒狰狞的脸:“梦鲤先生,你话本中的擎苍乃妖兽,‘苍’之一字触犯了陛下的名讳,你可是故意为之?陛下千秋圣明,你想污损陛下的清名?”
谢远昭满头是血,嘶声道:“我不是……”
“还在强辩!”狱卒狞笑,“我已查证,你祖籍雁墨,祖上乃是雁墨国的守城将。当年正是你高祖父与上川玉签下降书,将雁墨拱手相赠,你不光辱君,你祖上还叛国!”
谢远昭道:“我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叛国,为何你家要搬走?分明是雁墨容不下叛徒血脉!”
“高祖父当年求得那人一诺,才保下满城性命……”他指尖夹棍收紧,痛得颤抖,“大雍才是我的国,降于陛下何来叛国?”
狱卒差点被他绕进去:“叛国暂且不提,辱君之罪板上钉钉,你快些认了!城主公子不喜欢你,只要你认罪,并且答应退出雁试,我保你性命无虞,也可少吃些苦头。”
谢远昭喘息道:“我没有错……我不认……”
满墙的刑具阴森可怖,他双眸被血糊住:“……我要,面见陛下。”
“陛下怎会见你这罪人?”
“我乃雁试考子,定我死罪必要上报王都。”谢远昭道,“待我离开此地,定会洗刷冤屈……”
雁试期间,考子除非犯了重罪,不得轻易缉拿。
而哪怕犯了重罪,生杀之权也要上报王都。
城主用权势将他羁押,却不敢杀他,雁试之前必要放了他。
否则考子失踪会引得朝野震动。
再撑一撑。
再撑上片刻。
待他离开这权势倾轧黑暗囚笼,晴空之下,定有人识清他的冤屈。
真可笑。
那种自相矛盾的鬼话,怎么会有人相信?
《为侠》是故事。
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啊。
阅此书者千千万,他有无此心,清者自清。
狱卒揪起他的头发:“梦鲤先生,长夜漫漫,你最好嘴硬到底。”
记忆的碎片再次滑过。
长街上,犯人游街示众。
杀人犯,劫掠者,采花贼……城内百姓争相丢来菜叶,鸡蛋与石块。
“最后一个人是谁啊?”
“是位写话本的先生。”
“写话本的先生为何要遭此重刑?”
“他在话本里对陛下不敬,叫什么……叫什么梦鲤。”
“是写《为侠》的梦鲤先生?他居然如此年轻!唉,陈兄,你当年好像还夸过他吧?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别乱说,我可没有!”
那人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我没有说过!”
“《为侠》问世时我就说过,他将擎苍写得那样可恶定有缘由……原来是为辱君啊,他活该!”
“哦,原来如此,多谢告知。”
“谢天谢地,还好我并未看过他的话本!”
“打死他!杀了这罪该万死的家伙!”
“听说还是雁试的考子?他就算摘得雁榜头筹,也只能是个狗官吧?”
“还是快快死了干净,这样的人若能参加雁试,我等定要上书请愿彻查,他根本不配啊。”
“……”
谢远昭满身伤痂,被石头砸中脚踝,趔趄摔倒。
路旁,春娘不忍:“如此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哪里会生出那种心思?”
有人道:“你袒护他,该不是存了跟他一样的心思吧?”
春娘立刻泼辣道:“狗屎!你别乱咬!他就写了个字而已,陛下的名讳我等寻常小民如何得知?李麻子,骂得那么凶,今日之前,你知道陛下叫什么吗?”
烈日暴晒,谢远昭的唇干得起皮。
她蹲下身,递去一碗清水:“喝吧喝吧。”
喝完了还要继续游街。
谢远昭盯着那碗干净的水,嘴唇颤动:“为什么……”
春娘道:“他们说你辱君了。”
谢远昭眼睛里满是不自信:“我,我辱君了吗?”
春娘道:“不知道呀,是他们那样说的。”
谢远昭喃喃道:“可他们都还没看过……”
“小兄弟。”张善人叹了口气,他道,“你做了什么不重要,有人想要你身败名裂,这才重要。无论如何,你先将罪认了吧。世间没什么比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远昭只是呢喃道:“为什么……”
有人丢来一本撕得破烂的话本:
“还给你!什么烂书!早看出你不是东西了!恶心——”
春娘听见四周的谩骂,气不过要与人对骂。
谢远昭脏污的手指拽住她的裙摆:“不要……请不要为我……”
他竭力一笑:“……会让你也不幸的。”
晴空万里,烈日灼灼。
却在大地垂下厚重的阴影。
他深深垂首。
风里凉意飒飒,裹挟着言语的冷刃,几乎将他千刀万剐。
他颤栗着捡起地上的书。
昨夜受刑的手臂淌下死黑的血来。
谢远昭忽然倦极了。
他指尖蘸血,一笔一笔,于残破的话本上写道:
「玉笔,我曾道,喉舌伤人,莫要理会。
如今却知,喉舌伤人,甚于利刃。
三寸之上,定生死,夺命魂。
我以为,行万山,破重关,可见明镜高悬,如今却道,关山难越,我不过是,失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