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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化刃 ...


  •   ……

      撰梦萤翅膀上的白光逐渐散去。

      小虫虚弱地飞回宁玦指尖。

      他拧眉道:“梦鲤……居然是自戕。考子暴毙是大事,雁墨城中有动机,有能力用木偶替换梦鲤的人只有一个,找到他,就能找回梦鲤的骸骨。”

      贺极倚在窗边,望脚下灯火:“然后呢?”

      宁玦道:“然后我还没想好。司池带走的人里……或许有不那么该死之人?”

      贺极散漫道:“要我说,笔妖何错之有?换作是我,所敬仰之人遭此莫须有的践踏,莫说几个人,就算拿一座城为他陪葬,又有何妨?”

      宁玦道:“可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无辜之人不该被牵连,否则和那些人有何区别?”

      贺极弯唇道:“那就以你说的为准。”

      床榻上,木偶人还在熟睡。
      宁玦在他眉心点了点,梦鲤的精血抽离,床上的人化作一截小小的木头。

      “劳烦你。”宁玦道,“我要去趟城主府。”

      贺极弯腰将他抱起。
      夜色深沉,他敏捷地在屋顶穿行,一跃几丈。
      大妖的肉身竟然强横至此,宁玦忽然怀疑,之前他那虚弱的模样是装的。

      贺极避开守卫,跳上了城主居所的屋檐。

      宁玦趴在屋顶,轻手轻脚掀起一片瓦。

      屋内的情景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卫珩坐在城主的椅子上,脚下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中年的城主,另一个是凤琨。

      凤琨腰间挂着块玉佩,看模样是请仙师加持过仙法。
      司池掳人之际,那玉佩护他躲过了一截。

      城主惊惧道:“殿下,那人乃是自戕啊!大雍律法,辱君者当斩,我只是将他投入大牢给他个教训,谁知,谁知他那样不经吓,竟想不开寻死了!”

      卫珩翻看着《为侠》的话本:“他如何辱君?”

      城主道:“他不避陛下名讳,竟敢给书中妖兽取名为‘苍’,还让人将妖兽斩杀。”

      卫珩平静道:“琨者,玉也。珩者,玉也。”

      城主的脸霎时难看起来。

      卫珩道:“琨乃美玉,犹在珩之上。”

      城主立刻浑身发抖:“犬子……犬子之名并无此意啊,我不敢的,我怎敢辱君?这只是巧合!殿下饶命……请殿下明察!”

      相比于他的惊恐,一旁的凤琨倒是镇定多了。
      他脸色些许苍白,跪得很直:“殿下,此事与父亲无关,他对付谢远昭,是为了我。”

      卫珩道:“理由。”

      凤琨紧锁眉头,思索良久:“我不喜欢他。”

      “那日天太蓝了,风里有花香,他出现在我面前,笑容好刺眼,我不喜欢。”
      “他的字很漂亮,我不喜欢。他品学皆优,怎样诘屈聱牙的古籍都能过目不忘,我不喜欢。他颇有傲骨,不向尊者卑躬,不对权贵屈膝,我不喜欢。”
      “他的《为侠》写得太好,害我看到半夜,烧光了两根蜡烛,我不喜欢。”

      “就连他的名字,谢远昭,我也不喜欢。”凤琨道,“我不喜欢落雁馆的名字,可名字是陛下所题,我改不得。我不喜欢谢远昭,却能让他消失。”

      “嗯,没有理由,我只是不喜欢他。因为不喜欢,所以要让他消失掉。”

      凤琨脸上情绪很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卫珩没有接话。
      烛火摇曳,他安静地读着手中话本。

      直到夜色更深了一层,他才合上最后一页,抬眸问:“谢远昭的尸身在何处?”

      城主连忙道:“就埋在后院的桃花树下,我……我定会将他厚葬。”

      卫珩拔剑。

      城主当场瘫软:“……那,那就再出一封告示,为他洗清冤屈?”

      卫珩冷淡道:“原来辱君一事是由城主说了算。你说辱便辱,你说冤屈便是冤屈。”

      城主:“殿下饶命……我没有杀他啊……”

      凤琨不解道:“我父只是用木偶替代了他,就算有错,也顶多是个失察隐瞒之罪,而我,我只是提出质疑啊!他书中那样写了,我不可以质疑吗?”
      “……要真说起来,这样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我若要死,那所有人都该死!”

      卫珩提剑,走下高座。
      剑刃反着寒光,冰凉刺目。

      城主浑身颤抖,叩头如捣蒜:“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

      剑光一闪而过。

      城主当即失声,捂住脖子倒地,喉管已被割断。

      凤琨瞪大眼睛:“我乃雁试考子!大雍律法,雁试期间考子不可杀,殿下没权力杀我!”

      卫珩道:“我乃大雍殿下,我即是法。”

      剑刃翻转,剑尖刺入凤琨的胸膛。
      鲜血四洒,状如喷泉,溅灭一室烛火。

      凤琨垂死的脸上写满震惊。
      直至最后一刻也不敢相信,卫珩下手如此干脆。
      他居然为了一个出身平庸的考子,而诛杀一城之主?

      “为……为何……?”他倒在血泊里,疑惑地问,“……为何杀我?”

      卫珩抽剑,剑身沾满腥血。

      他拿起白布轻拭,淡漠道:“没有理由,我不喜欢。”

      ……

      屋顶,宁玦盖上瓦片。

      腥臭的血味缭绕鼻尖,经久不散。
      银龙卫将尸首抬走,他听见卫珩正吩咐人去西北方的深山里捉拿司池。

      昨日,卫珩坐在落雁馆顶层,似乎并未着手调查雁试一案。
      不久前,凤琨还在与同伴折辱木偶人。
      为何短短片刻,卫珩却好似掌控了全局?

      总觉得有重要的信息被遗漏了。

      卫珩知晓司池的身份?卫珩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何时知道的?

      如果早就知道,为何等到此刻才发作?

      卫珩在屋内道:“布下泣血戮妖阵,随我诛杀入魔的妖物。”

      银龙卫集结,同卫珩一起离开了城主府。

      宁玦先把心中疑惑放到一边,他道:“泣血戮妖阵对妖族而言是必杀大阵,司池绝对无法从阵中逃脱,我们要赶在卫珩之前找到他。”

      贺极道:“好。”

      宁玦跳下屋顶。
      两人先去后院挖出桃花树下的尸骸。
      枝头桃花落,斯人已逝,化为森森白骨,宁玦小心地将尸骨收殓。

      贺极带他朝西北方的深山而去。

      司池妖气冲天,几十里之外就能感受到那切骨的恨意。

      云将月掩藏,大地黢黑。

      深山鸟兽四散。
      静谧林中,数百人被吊起四肢悬于半空。
      笔丝蛰伏在地,铺成一条彩色的毯子,贵公子们被扯下来。

      司池满身黑气,盯着那人的面孔:“告诉我,何为舌灿莲花?”

      贵公子吓破了胆:“你这妖物……你,你要做什么?我没得罪过你啊!”

      彩线穿过他的两瓣唇,将上下嘴唇撕开,又刺住他粗糙的舌头,从口中扯出。
      贵公子痛得嘶吼,可奈何唇舌被控,他的痛声噎在喉咙里,困顿如野兽的绝叫。

      司池用丝线将他的舌头雕成了莲花的形状,血流不止,精美绝伦。

      他道:“我告诉你,此乃舌灿莲花。”

      又操控彩线,将狱卒扯来:“让我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彩线将狱卒牢牢捆住,朝内挤压。
      狱卒惨叫,他的骨肉,脏腑通通化为渣滓。

      司池冷笑:“看来,也不怎么硬嘛。”
      ……

      两人赶到时,血流成河。

      司池站在血水里,花色的衣裳被染红了。

      他回头,眼角沾血,愈发妖艳:“小宁玦,还是被你找来了。”

      还有人吊在空中未死。
      可眼前之景象,实乃人间炼狱。
      彩丝如蛛网,交错纵横悬插半空,满地碎骨残肉,还有那一条条莲花状的红舌。

      宁玦将谢远昭的骸骨放在地上:“我答应过你,会寻到他。”

      他指尖撷着一抹木偶人里取来的精血,点在尸骨的额头。
      白骨舒展四肢,缥缈间生出了逼真的血肉。

      谢远昭残魂附着其上,缓缓坐起。

      司池怔怔的。

      “玉笔。”谢远昭道,“今年桃花又开了,很快就能摘花酿酒了。”

      司池依然怔怔的。

      “我要将酿的最好的一坛寄与你!世上最快意之事,莫过于知己二三,围炉煮酒,日后我们一定要相见!哪怕相隔万水千山,也要见上一面啊!”

      司池踏着满地血浆走到他面前:“梦鲤……”
      他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春寒料峭,你怎么穿得这样薄?”

      谢远昭道:“今年雁试,我打算去试试。玉笔呢?有没有好好写话本?说好了,写完要第一个拿给我看!”

      并非死而复生。
      只是一道带有些许记忆的残魂。

      司池陡然僵住,随即,他又苦涩地笑了:“今夜得见君颜,足慰我之平生。多谢了,大人。”

      宁玦道:“过往不可挽回,若是梦鲤还在,想必也不愿见你堕身成魔。”

      司池笑道:“这话糟糕透了,真的很像话本里,那些劝魔头向善的老套说辞啊。”

      宁玦:“……我没看过什么话本,我是认真的!”

      司池问道:“大人,倘若你是我,会当如何?”

      宁玦怔住。
      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再或许,还没有人能让他陷入这样的抉择里。

      司池道:“当年大人将我赠予守城将,几十年间,我于人间流离,见过离合聚散,爱恨悲欢,无数字经我之笔写出,却无一字是出自我的意愿。”
      “化形后,我终于能一展身手。”
      “我写下这些年的情爱见闻,我满心期待,却被批作狗屎。”

      “当年我被大人握在手中,人人皆赞大人的字行云流水,风骨铮铮。”
      “换作我自己,却被骂得如此不堪……我也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当真不堪……”

      “直到梦鲤出现。”

      “此世间,唯有梦鲤知我……梦鲤他知我!”

      司池脚踩着碎骨碎肉,血水浸透了他的靴子:“我知大人是为我好,可我不听。”

      “伤人者,人亦伤之,辱人者,人恒辱之。梦鲤说,此间喉舌伤人,甚于利刃。那我便要化身利刃,刺一刺这世间的肮脏唇舌。哪怕血流漂橹,哪怕堕身为魔,我不在乎。”

      他泪流满面,一字一句道:“大人死苍生,司池死知己。”

      无穷尽的魔气渲染了这极黑的夜。
      幽黑的魔焰刹那燃遍山林,舌灿莲花者,碎人硬骨者,辱人清白者,皆投身翻腾的火焰嚎叫嘶吼。

      贺极护住宁玦,朝后退去。

      司池抱起谢远昭的尸骸,踏入血海烈焰。
      火焰烧了他的衣摆,他的袖口,他的黑发,浓烟中,他平静从容:“摘花酿酒,以待来生。”

      …………
      ……

      大火燃尽了天地间的罪恶,只剩一地白灰。

      炽焰熄灭,这山野又阒寂如常了。

      宁玦蹲下身,捧起一抹,静静地看着。

      贺极道:“他死得其所,不用太难过。”

      宁玦笑了笑:“啊,你说得对。”

      这个结局对司池而言,未必不好。

      他将手送进风里,夜风吹散了掌心的白灰:“愿你们来生如天上鸿雁,振翅高飞。”

      贺极道:“不必高飞。二三知己,围炉煮酒,已足够了。”

      宁玦去摸腰间的酒葫芦,里面空空的,他道:“都怪你提什么酒,弄的我也想喝了。”
      贺极道:“今夜我陪你喝。”
      “我也许要喝上很多。”宁玦道,“若真醉了,我的酒品可不怎么好。”
      贺极微笑道:“那更要一醉方休了。”

      他话音落,脸色骤然一变。

      脚下土壤中,有血色的符文在蔓延。
      由远及近,由淡至浓,化作赤红色的大阵,将两人围在了中间。

      宁玦回头。
      只见卫珩带着银龙卫环住四周。
      银龙卫之前,站着数百位圣迦山的仙师……晋纭,贞嘉,长熹,只是不见嵇采和相里椿。

      宁玦压下心中的震惊,平静道:“殿下,妖物已死,您来晚了。”

      卫珩道:“未晚。”

      血蚨蝉借月而来,扇动翅膀,落在他肩膀。

      宁玦的脑袋霎时僵住。

      卫珩目光幽邃如海:“妖王,别来无恙。”

      贺极眉梢一挑,倨傲地笑:“看来你的伤已大好,这么快又来不自量力了?”

      宁玦的脑袋轰然炸开了!

      卫珩身边那个银龙卫十分眼熟,正是那日带他们看宅子的牙人。

      布下泣血戮妖阵,卫珩想杀的并非司池。

      他早知城主父子所做的事,早知落雁馆的血字是司池所为,早知妖王来到了雁墨城。
      甚至血蚨蝉就出自他的手笔。
      卫珩秘中谋划,引而不发,直到一切串联起来。此等心机,此等手段,叫人不寒而栗。

      城主死,笔妖灭。
      但那些都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从一开始,他就是来杀贺极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化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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