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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笔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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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玦没用那块玉牌。
太高调追查,只怕线索这辈子都查不到。
卫珩因为落雁馆门上的血字来到雁墨城调查,至今一无所获就是最好的证明。
背后一定有人在隐瞒些什么。
入夜了,宁玦打算再去一趟落雁馆。
司池道:“小宁玦,带我一起去吧,我知道你能带我穿过结界。”
宁玦不解:“你为何非要在我名前加个‘小’字呢?”
司池的衣裳松松垮垮,袖子宽大。
他甩了甩,笑着道:“因为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啊。”
宁玦:“……胡说。”
司池一脸认真:“诸神可鉴!我从不说谎。你小时候矮矮的,小小的,却敢在神殿里横着走,那位远近闻名的尊贵蠢货都不敢招惹你,见到你还没张口说话,眼泪就开始流了。”
宁玦:“……”
这实在是太惊悚了!
“……你,你到底是谁啊!!!”
司池神秘地笑:“莫说是你,就连王上的小时候我也见过。他嘛,小时候就臭屁,头发卷卷的,表面冷着脸,晚上却死活要缠着人家一起睡觉……”
“那时我尚未化形,不懂,以为他怕黑。后来修炼出人身后才明白,那分明是不要脸嘛!”
贺极:“……”
他眉梢挑起细微的弧度。
司池很有分寸,知道再说下去会被杀死,呵呵笑了几声,爬墙去隔壁找人玩了。
留下宁玦与贺极面面相觑。
宁玦尴尬道:“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贺极:“不知道。”
宁玦:“你不是妖王吗?”
贺极:“妖王问妖物的真身就不失礼了吗?他又没告诉过我。”
宁玦:“……我还以为你能看出来。”
野草在月色里葳蕤生长。
蚊虫飞舞其间,透明翅膀折出朦胧的光。
有些静。月色有些凉。
宁玦坐在阶前,挠了挠头:“看不出来,十一小时候还喜欢找人睡觉。”
贺极:“我那是……”
他沉声道:“我没有随便找人睡觉。”
两人就这样对月坐着,天地悄寂,虫鸣阵阵。
司池在隔壁跟善人夫妻告别。
说是时候到了,自己该归家了,这段日子的种种如美梦一场,定会放于心中,仔细珍藏。
春娘哭得梨花带雨:“玉郎,一定要走吗?我们一起,不也很快乐吗?”
司池抹去她的眼泪:“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天地尚不能久,何况此间的快乐呢?与君相伴一程,已是三生修来的缘分了。”
善人道:“玉郎,再住几日吧,花朝节到了,我与娘子还没有带你上街祭过花神呢!”
司池笑道:“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一刻也耽误不得。这段日子多谢你们照顾。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两位的深恩,司池此生不忘。”
他告别后,眼睛红红的回来。
宁玦道:“你哭了?只是去趟落雁馆而已呀,还要回来的,有必要这样郑重吗?”
司池抹去眼角的水渍:“非也。小宁玦,我是吓哭的。”
宁玦:“?”
司池弯唇:“他们一口一个玉郎,我好怕被王上杀死,想告诉他们我已改名叫铁郎了。”
宁玦笑得想死:“哈哈哈,你莫要再开口了……”
司池理了理松垮的衣袍,束好腰带。
他改掉那旖旎的花蝴蝶姿态,也当真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微笑道:“大人,走吧。”
……
落雁馆七十二层。
谢远昭的房间在第六十七层。
考子入馆之后,会有一次小考。
落雁馆规矩,小考成绩优者住上层,劣者住下层。
馆内六十八到七十二这五层,则是给身份尊贵的考子准备的。
对于平民而言,六十七层已是顶尖的住所了。
司池听闻后,淡笑道:“梦鲤向来是极优的。”
宁玦好奇道:“梦鲤是个怎样的人?”
司池道:“当初世人将我二人作比,换旁人是他定然乐疯了,再或面上不表,心中自傲。可梦鲤却无视那些言语,坦荡地与我相交,他明知那时我被踩到谷底,有怨恨嫉妒的可能,甚至有误解,怒骂他的可能,他却依然宽慰我,赞美我,而非提防我,藐视我。有他在,天总是晴朗的。”
宁玦评价道:“是个温柔的人。”
司池笑了笑:“世上诸多人,亦有诸多品性。我思来想去,唯有‘温柔’二字才配得上他。”
他又道:“大人亦是如此。”
趁着夜色,三只蝴蝶穿过结界,落在六十七层的栏杆上。
此处可俯瞰雁墨城。
为庆花朝节,长街花香弥漫,城池热闹。
有人在夜里放了孔明灯,祈愿的河灯一盏盏,沿河而下。
整座城灿烂,明亮。
窗口敞着,一素衣书生正在温书。
他生得俊美,面容沉静,一双眼乌黑如墨,瞳孔里却没有光,正木讷地看着手中的古籍。
他房门外的木牌上,刻着“谢远昭”三个字。
蝴蝶司池道:“他居然和我心中的梦鲤一模一样!”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气度,就连举手投足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宁玦道:“此人没有灵魂,并非真人,应当是仿照梦鲤做出来的傀儡木偶。”
蝴蝶在夜风里扇了扇翅膀。
雁墨馆太高,高层需要乘坐吊梯上下。
吊梯做成了鸟笼的形状,自楼上缓缓降下。
几个华服公子走出鸟笼,来到了谢远昭的房间。
谢远昭放下书,讷讷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紫衣公子哂笑:“真傻啦?听别人说起,我还不信,谢远昭居然变成傻子啦!”
另一人道:“凤琨公子,你雁墨城的大牢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这小子在牢里囚了几个月,居然能厚着脸皮活下来,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凤琨微微一笑,上前一脚踹翻了谢远昭的桌子:“可他都傻了,怎么还配待在落雁馆?叫一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参加雁试,简直是大雍的耻辱啊。”
旁人道:“雁试考子杀不得,城主大人只能在考前放了他,雁试之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谢远昭的木偶人被踹翻在地,摇摇晃晃爬起来。
凤琨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端详他俊秀的脸:“狱卒说你骨头极硬,在大牢内为自己申辩时,字字句句舌灿莲花。听时愤怒,可余韵之绵长,却叫人醉生梦死,回味无穷。”
就有人邪笑着问:“怎一个舌灿莲花?怎一个回味无穷?”
凤琨指腹摁住木偶人淡红的双唇,眼中融了阴翳:“啊,我也正想知道呢。”
…………
……
栏杆上,宁玦回头去看司池。
晚风拂面,司池很平静。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那些人的脸。
凤琨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从你书中挑出一字来作文章不假,可若不是旁人轻易信你辱君之事,就算城主也不能随便将你收监啊。”
“要怪就怪他们吧。”
“我想想,东街的西街的,商贾小吏,卖衣的织布的……啊,太多了,怎么数得过来呢?”
“看来,大家都不喜欢你。”他冷冷道。
贵公子们取乐结束,嬉笑离去。
屋内狼藉不堪。
司池化身为人,推门而入。
谢远昭的木偶人倒在地上,衣衫凌乱,满脸伤痕,桌上的书被撕得粉碎。
司池单膝跪在他面前:“梦鲤……”
木偶人朝他温和地笑。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神志。
司池也朝他笑笑:“累吗?”
“困吗?”
“我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木偶人不答。
司池用袖子小心揩去他唇角的白渍,将他抱回了床上。
他动作吃力。
宁玦这才发现,司池左边的袖管竟是空的。
贺极也看到了,脸色当即一变。
木偶人躺在床上,顷刻入睡了。
司池面无表情,走到窗边。
站在高处,一切尽收眼底,长街璀璨,人们在祭花神,欢笑声不绝于耳。
这夜极美极热闹,处处是节日的欢喜气氛,唯独此间,凛冽如冬。
“我在想。”司池忽然道,“梦鲤当初站在此处,心中想了什么?是马上要实现心中抱负,振翅高飞如天上鸿雁,还是觉得冷?高处不胜寒。”
他语气似乎是平静的。
宁玦却嗅到一丝异样:“凤琨并不知梦鲤已死,若想寻回梦鲤的骸骨,定要找到真凶才行。”
司池问他:“还重要吗?”
一缕黑气从他眼中弥散开来,缠绕着他的面孔,继而席卷而上裹住他的全身。
世间有妖,一念成魔。
无数彩色的丝线从他身躯里生出,携着刺骨之恨,刺入落雁馆的房内,刺入脚下长街,刺入遥远之处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大牢。
令人头皮发麻的魔气四散。
宁玦终于看清了司池的本体。
那是一支笔!
笔杆为木,四散的彩色丝线是它的笔丝。
他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神殿中,他极爱用那支笔写字,因为笔丝的颜色漂亮。
上川灭国后,这支笔又跟了他许多年。
那一年攻破雁墨国,守卫王都的将领出城签降书,他用的正是这支笔。
那日风声猎猎,将领挺拔站在面前,对他道:“我求大人,入城后不伤百姓,不辱君王,雁墨子民恋旧,请您保留这座城的名字。若大人不答应,便是战死至最后一刻,我也决不投降。”
他道:“我答应你。”
将领道:“请大人立字为证。”
他转了转指尖的笔,递过去:“终我一生,践此诺言,我将爱笔赠与你,它即是见证。”
司池,便是那支笔。
亦是那夜山村中,袭击宁玦与贺极的妖物。
他断掉的手臂,是贺极斩断的。
魔气侵袭了司池的双眸,他浮在空中,脚踩着整座城的光影:“当夜得罪乃无奈之举,若非借力,我查明真相难如登天,我知王上乖戾,恼怒后定会一路追查……”
“……可血蚨蝉,与我无关。”
“我初入雁墨城,四处打听,所有人都告诉我,《为侠》被禁,只因梦鲤在书中对雍帝大不敬,不可再提。唯有善人与春娘递给我一本残破的旧书,那是梦鲤赠与他们的。”
“当日囚犯游街,烈日暴晒,人们争相丢骂,唯他二人给他喂了一碗水。”
彩丝散在城池各处,吊起一个又一个的人,有考子,有狱卒,有百姓,还有那方才嬉笑离去的贵公子们。
众人被彩丝吊至高空,惊恐不已:“有妖!有妖啊!”
“救命!谁来救救我!”
“这妖物太猖狂了,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施用妖法,来人啊——”
宁玦问:“司池,你做什么?!”
月华倾洒,司池衣角随风轻扬。
夜空之上,他微微一笑:“他的恩是我的恩,他的仇亦是我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