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寅虎大元帅

3、乱线

　　在这浑浑噩噩的二百年间，自我结识南风时起，南风便已是雨师了。
　　行云布雨，弹指一挥，自是手到擒来。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我问南风，他名字中的“南风”，究竟是人间的什么风。
　　我还问南风，上一任雨师姓甚名谁，又怎会叫南风这个半吊子钻了空子。
　　南风皆是不予置评。

　　再到如今，南风向我坦言那位死于鹤唳上仙之手的凄惨仙师。
　　是犯了滔天大罪么？
　　仙都总是风和日丽，不常有雨。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在暮色里，再添一丝凉意。
　　我伏在南风背上，再向里侧贴紧了一些。
　　南风悠悠开口：“能看见月老祠的那棵桃树么，就快到家了。”

　　夜风潺潺如流水，溶溶月色铺散了一地清辉，满树桃花灼灼其华，数不清的姻缘牌在枝桠间摇曳生响。
　　我再一次拍了拍南风的脸：“到分别处了。”
　　南风有些慢吞吞地将我放下地，对我说：“有难处便同我说。”

　　不知名的苍老男声，不合时宜咳了一下。
　　“郎情妾意呐，我看是大难临头了。”
　　我如梦方醒，匆匆与南风撇清距离，忙毕恭毕敬道：“见过月老。”
　　红衣老头拄着他那截油光水亮的桃木杖，不知在墙根处听了多久。
　　我忙向南风告别，向老头靠过去，再鞠个虚情假意的躬。
　　月老笑眯眯地同我说：“今日玩开心了吗？”
　　我矢口否认：“不开心。”
　　话音刚落，我便瞧见老头若有所思，将目光投向南风，意味深长。
　　南风也学我作揖，恭敬道：“晚辈见过月老。”
　　红衣老头倚老卖老，斜眼看人，冲南风摆摆手：“夜深了，回去吧。”
　　南风抿着唇，披着月色，转过身去。

　　红衣老头颔了颔首，这才撕破笑脸，将矛头指向我：“你不开心，我想百禧堂的纷乱红线更不开心。”
　　我当即改口：“其实挺开心的。”
　　月老反驳道：“我看那小子挺不开心的。”
　　我循着月老目光望去，南风抬着慢吞吞的步子，仍在视线近处，还未走远。
　　我并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我与月老的对话。
　　“面壁思过倒也不必了。”月老慢条斯理地说，“将红线捋清了就行。”
　　以往都是我在捋别人的红线，可我从未留意过自己的红线。

　　我鬼使神差问月老：“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根红线？”
　　老头轻捋发须，半是浑浊半是清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酝酿良久才说：“不能说。”
　　我失望至极，缠着月老不松口：“你就告诉我呗。”
　　月老装模作样掐指一算，怕是泄露什么天机，神神叨叨：“红线这玩意儿，有时轻如鸿毛，有时却重于泰山，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
　　见我求知心切，月老继续说：“远到诸天星辰，近到天地孕育的石子儿，都是不存在姻缘的。”
　　我听着老头半真半假的说辞，想想又觉得他所说不无道理。

　　毕竟月老本人便是红鸾星所化，倘若连他自己都存在姻缘，那也不必在此陪我夜半胡诌了。
　　我再问月老：“你所说皆是死物，死物自然不存在什么劳什子的姻缘，那么活物呢，能说会道那种？”
　　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我也突发奇想，想要探究一下自己那也许并不存在的姻缘。
　　可月老不知在装糊涂，还是当真听不懂言外之意，迟迟不道破天机。
　　见我愁眉苦脸，月老随手捡了一枝经雨打落的桃枝，讳莫如深道：“想问谁的姻缘，直说便是了。”
　　可我生来脸皮薄，最要脸面，哪有女子主动去打听自己的姻缘。
　　要不然，还是替南风问一问，也算替他做件好事。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万一南风真有那么一段金玉良缘呢？

　　可南字都已经问出了口，最后竟又生生吞了回去。
　　我不知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亦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
　　我倏地又不想问了，神色恹恹，连话也不想说了。
　　月老笑着说：“小姑娘喜怒无常，真是古怪。”
　　桃花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应是在笑话我吧，就连满树的桃花都在看我笑话吧。
　　我气上心头，随便报个人名：“那位冷心冷情的鹤唳上仙，也与谁牵着红线，也存在姻缘么？”
　　言及此处，我瞧见老头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笑意戛然而止。
　　他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我：“为何想要问他？”
　　我摇头：“不知。”
　　脑海当中并不记得多少人名，却将这位上仙的名字记了很久。

　　月老抬眸望着满天的星辰，竟将话音沉了下来：“原本他是不存在什么姻缘的。”
　　我暗惊，原本不存在姻缘……岂不是现在又被赋予姻缘了……
　　究竟是何人才能入那位上仙的法眼，想想还真是可怕得紧。
　　凡事自有天定，我便不再过问他人之事。
　　我抬眸望向南风走时那条巷子，在那满地清辉当中，南风驻足原地，像是困在那段逝去的时光里。
　　他在远处歪着脑袋，笑着问我：“问出个所以然了么？”
　　我竟有些心虚，不敢去对视南风的眼睛，明知故问道：“问什么？”
　　南风踱着步子折回来，定在我身侧，问月老：“晚辈斗胆过问姻缘。”
　　月老望着满地残花，落下一声叹息。
　　人家只是过问一段姻缘，他老人家倒是伤春悲秋起来了。

　　我正想帮南风求求情，虽然老头看上去守口如瓶，只要求求情，总是知无不言的。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蓦地一愣，这是什么话，南风不是仙都的雨师么，还能叫他回哪儿。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南风，他面上无甚表情，竟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南风再次作揖：“晚辈在此谢过。”
　　我问南风：“你怎么了？”
　　南风不看我，自言自语：“无用之举。”
　　我不解：“你说过，我有难处便同你说，若你有难处，便也同我说。”
　　南风倏地紧紧握住我的手，逐字逐句道：“随我去人间看看吧。”
　　我有些陌生地打量着南风：“百禧堂的红线还乱着，我走不开的。”
　　南风继续说：“是不是红线不乱了，你就可以跟我走了？”
　　我有些难为情，眼巴巴地望着月老：“我做不了主。”

　　月老并未对我作出回应，反而消失在了杂乱不堪的花雨当中：“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呐。”
　　月老曾说，真正的红线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线，而是一段货真价实的缘。
　　因白日忙里偷闲，百禧堂的红线纷乱不见尽头，早已缠成了一捆又一捆的乱线。
　　南风便也一道跟了进来，在那晦暗不明的烛火当中，目光灼灼。
　　我问南风：“能瞧见满地的线么？”
　　南风沉默了会儿，再是摇摇头。

　　南风不是红仙，自然瞧不见红线，只能瞧见红线尽头一只只没有脸的泥娃娃。
　　据说这群泥娃娃是在开天辟地之时，由一位赫赫有名的女神所捏。
　　许是娃娃太多，女神觉得麻烦，那便不再徒手捏，改用了泥绳甩。
　　这才导致后来的娃娃全都瞧不见脸。
　　当然，全是我瞎猜的。
　　我并不确定这群瞧不见脸的泥娃娃原本就长这样，还是我道行太低，当真瞧不见脸。
　　南风将案上烛火挪至近处，得以让我瞧清了些。

　　实则每根红线长得都不太一样，有的细如发丝，有的却粗如节扣。
　　手中仍捋着红线，我忙里偷闲偷窥了南风一眼。
　　南风支着下巴，敛眉垂目，瞧上去心事重重。
　　几时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便开玩笑说：“不是还说要当那无忧无虑小神仙，倘若得知我那一票并未投你，那你岂不是更要怨声载道？”
　　南风说：“我知道。”
　　我被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噎了一下，竟也感同身受。
　　南风盯着烛火，不再与我说话。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南风，改口道：“你常去人间，好玩么，我还没去过人间呢。”
　　南风抿着唇，依旧不理我。
　　我暗自腹诽，怎还同三岁小孩似的，然而我还不知他究竟在气什么，总不至于真在气我没给他投票吧。
　　我再三思忖，决心向南风认错：“若有下次，我决计心无旁骛，痛改前非，只投南风小神仙！”
　　南风斜眼看我，没好气地说：“闭嘴，还是捋你的线吧。”
　　我学着南风嬉皮笑脸的模样，阿谀奉承道：“全听小神仙的！”
　　说实话，就算不眠不休一宿，也捋不清满堂的红线。
　　我在想，百禧堂不应叫百禧堂，应当叫做千禧堂，万禧堂！

　　“你不好奇，我又怎知你有眼无珠，吃里扒外了么？”
　　我攥线的手蓦地一紧，嘴上说着叫我闭嘴，原来还是在意这件事么。
　　野榜全当匿名处理，如若南风想知道最后一票投给了谁……
　　那便得挨个去问……
　　我有些木讷地盯着南风，不至于吧……

　　南风整个人埋藏在晦暗不明的光影当中，轻飘飘地说：“想不想尽快了结这些。”
　　他说的好好的，似乎迟疑了一下，不紧不慢接话道：“然后陪我去看看那人间。”
　　我没好气地说：“别坐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想呐。”
　　南风缓缓摊开掌心，竟幻化出了一柄金灿灿的剪刀。
　　将原本那清晰可见，却又错综复杂的掌纹尽数遮掩。
　　我听见南风同我说：“剪不断，理还乱，可若是剪得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