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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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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效忠王室的陈家被铁甲环绕的禁卫军满门抄斩,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而仇恨的种子,早已在最阴暗的角落悄悄种下,以一个孩子无邪的心作土壤,生根发芽。
十一年后,陈木琢提着他的古刀,踹开了仇人家的家门,黑甲铁臂。
血溅三尺,匹夫得报。
“你可曾想过,当你借大宋的名义滥杀无辜时,会有这么一天得到报应?何九。”
红尘刀客面无表情的站在满地血泊中,手垂下,用刀背去抬起仇人那张匍匐在地上的,垂垂老矣的脸。
血的腥味四溢在鼻尖,让他感受到身心愉悦。
这样每晚的噩梦都不会再重复了,他不会是那个藏在水缸里看着全家死在面前而瑟瑟发抖的孩子,他是个大仇得报的义士。
舒爽的让人发抖。
可是白发苍苍的男人只是笑笑,他的手已经被砍断了,源源不断流淌出的血液正在迅速地带走他的力气和勇敢,哪怕他曾经是那么一个威风凛凛的禁卫军头,斩奸除恶。
“早就猜到了。”
“猜到了,却依然要在年轻的时候握住刀柄,每天见血度日么?”
刀客熊熊燃烧的眸子里爆发出野蛮的火焰,冲天而起。
“你不懂的啊,陈家的孩子……在那个位置上,是身不由己的。我不握住刀,就会被人杀……”老男人苦涩地转过头去,看着满地妻儿的尸体,神色悲怆“就像今天这样。”
“大宋亡了,你才敢松开刀柄?”
“嗯。”
“可我们这些人没有亡,那些在临安曾经担惊受怕的,被你下令诛杀的忠臣子孙!”
刀客再也忍耐不住埋在心底的怒火,狠狠咆哮“大宋没了!没了!!你这刽子手一样血腥的人生,究竟有什么用!!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社稷长存而驱使官刀,却在亡国后当一只逃窜的老鼠!!”
何九不回答了,他的血快要流干了,只剩下呆滞的目光家人的身旁徘徊。
他大概是想去抱一抱那些曾经和他在一张床上眷恋的女人,那些他在书桌旁指导书理的孩子。
沉默了很久,陈木琢收刀回鞘,转身离开。
一声异响停住了他。
快要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悬在了门槛的正上方,而后一点点扭过头去,露出森罗恶鬼的狰狞笑容。
死寂的空气中增添了不应该出现的一道低低惊呼。
他不再犹豫,旋转手腕,将长刀大力一甩,以刺破坚铁的力劲掷向了水缸。
刀完整地贯穿满是新水的瓷缸,死死钉在背后的墙上。
涓涓的液体倾泻而出,一抹暗红格外的显眼。
陈木琢放声大笑,笑的那么狂妄而舒心。
男人手指北辰,目呲欲裂“小子!当年我比你躲的好多了!我根本不敢出气!在水缸里憋到昏厥!!所以我的肺病跟了我十年!十年!”
陈木琢低低的咳嗦起来,表情痛苦。
两双漆黑的瞳子在黑暗中跃出水面,那是一对姐弟,弟弟紧紧用他瘦弱的身躯将姐姐挡在身后,神情坚毅。
男人笑的悲凉而沧桑,几乎要把肺都笑出来。
本已丧失生机的何九瞪着突出眼眶的红眼,不可置信的哀嚎“蛮儿,蛮儿!你为何不听父亲的话啊……为什么……”
“父亲,孩儿不孝,不能受此大辱。”
出乎刀客的意料,被何九称作蛮儿的小孩子缓缓爬了出来,使出吃奶的劲拔出嵌进水缸和墙壁的古刀,拔出来的一瞬间几乎站不稳身体,摇摇晃晃的就要倒下。
好在,他站直了,用那双平静却坚定的眸子,站直了。
陈木琢不笑了,他定定的看着那个孩子的脸,看着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女孩子,神情恍惚。
“你叫什么名字?”刀客忽然问
小男孩擦擦手上的水,握紧刀“何荒蛮。”
“荒蛮?”他的口吻飘渺
“我的阿妈是蛮族人,所以,父亲给孩儿赐名荒蛮,希望我有蛮族祖先的勇气。”小男孩深呼吸一口气,举起幼稚的刀姿,浑然是要前冲发动进攻的前兆。“就像现在。”
“你姐姐也是蛮族人?”
“不是。我们,不是一个阿妈。可是,阿蛮只剩一个姐姐了,所以我要,保护她。”
何荒蛮深吸一口气,前冲,正劈。
那分明是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孩子,被沉重的铁刀拖拽着向前冲步,可是在陈木琢看来,那是幼年的雄狮爆发出人生的第一声嘶吼与咆哮,科尔沁草原汉子们灵魂忽然间在这个孩子的身上苏醒了,给予他几千年来同族厮杀的神勇和血气。
陈木琢呆呆的陷入了旧忆,茫然无措。
疼痛,那份六岁稚童时,被姐姐摁在水缸里无助的疼痛。
其实他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能憋气。
而是因为那个平日里娇蛮胡闹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所有鲜甜的空气灌进了他的嘴里,两对苍白稚嫩的嘴唇绞在一起,把他往后的人生都要就此绞碎。
她跃了出去,就像是惊鸿的游龙。
而后无数箭矢贯穿了她的心脏,将那颗跳动的,小小的真心撕成了碎片。
她跌了回去,血将水缸污的混浊一片,无法视物。
陈木琢在水里嚎啕大哭着去碰她的脸,可她只是空空的笑着,那么骄傲,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心底有什么地方,被抽搐着唤醒了。
刀客在沉默中惊醒,拔出短刀,侧步滑开,一刀重击在何荒蛮的刀背上,阖开他的攻击。
刀应声脱地,趁着余力未回的时候,短刀刀背狠狠砸在了孩子的脸上,何荒蛮一蹶不振的倒在了地上,口吐鲜血。
刀客静静的看孩子的脸,好像在看很多年的自己。
他轻轻的自言自语“其实比当年的我做的好啊……”
陈木琢没有将刀收回自己的腰间,反而握住孩子的手,让何荒蛮用力握紧了他的刀。
“以后长大了,就来杀我吧。”
他默默的站前身,一步一步靠近瞳孔颤抖的女孩。
“你父亲的刀,可以帮我去取来么?”
“你……我……”
“别怕,我不杀你们两个人。”
他寂寞的摇摇头,长长的眉里藏着老人般的孤独“我不像你们父亲一样混蛋。”
女孩呆呆的,从清澈的黑瞳里沁出死后劫生的泪水,颤颤的起身往里屋的书房走。
陈木琢安安静静地看她一点点消失的背影,声音嘶哑:
“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直被小女孩死死抓在手心的小刀,清脆的摔到石地。
陈木琢孤身站在黑暗血红的阴影中,侧脸的曲线勾勒出一个孩子般的痛苦与矛盾。
小女孩手里捧着父亲的长刀,从屋里走了出来,颤颤巍巍的打量着陈木琢的脸。
“告诉你的弟弟,我叫陈木琢,那柄刀就留他了,是个大丈夫的话,就在我死前上门。”
他认真的弯下腰和小女孩平视,指了指自己清秀但沾上血污的脸。
“您……您不杀我们么?”
“大人们的命债,就不留给小孩子了。”他伸出手理好沾在女孩子脸上的乱发,好让她的眼睛牢牢记住他们姐弟仇人的脸。
“而且……当年我也有个姐姐。姐姐不在了,当弟弟的会很难过。”
“是我父亲做的么?”
女孩子的眼睛里涌出清泪:
“对……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要恨我啊,愚昧的孩子……仁慈的孩子,会死的。”陈木琢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春天的时候我会在峨眉山的山顶看云,冬天的时候在云山看雪。”他戴好沉重的斗笠,阴影垂下盖住了他的脸“想要杀我的话,以后就去那里找我。”
何家大门在尸山血海的气息中紧紧闭住门扉,恰如十三年前的陈家,刀光抚亮了血池。
远远的,他听到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也一如十三年前他伏在姐姐的尸体上痛哭的回响,铜钟巨震般轰鸣。
“今天的冬天……会很冷吧。”
他喝出一口白气,一步一步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深夜当中,只有笔直的脚印还能证明他曾经那么用力的活过,恨过。
十九岁的红尘刀客,从此放下了被仇恨蒙蔽的心,披红裟,拔义刀。
从此往后,他将提着那柄杀了他全家的刀,匡扶义气,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