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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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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半倚在山宅的门槛上,慵懒地吸一口旱烟,再悠悠然朝天吐出渺渺青烟,神色惬意。
明明才是初冬,云山的雪线就已从山顶势如破竹,一路降到了山腰往下,积雪厚重,挺拔的柏树和松树都弯了腰子,吃力的扛着身上的皑皑白雪,若是无风,动也不会动。
薄冰在流动的小溪旁碎裂,滚进寒冷的雪山溪水里,偶有雪花坠进去,就像融入了汪洋大海,消失不见。
云山的道路已经被覆盖的看不出人工修凿的痕迹,积雪与烂泥盖住了古朴的粗糙石路,这么寒冷的季节,除了住在山顶寺庙的僧人和道士,也没有人愿意进山里吃苦。
“雪除好了,桂姐,回屋吧。”提着长帚浑身素黑的少年拍拍自己身上的落雪“你天天这样坐在这,也看不出什么新花头,山的外边,无非还是山。”
“我知道”女人朝门槛上磕磕烟斗“只是在想,以前的云山是什么样的。”
“以前的云山?”苏杜仲疑惑的抬头。
“没有强盗,没有僧侣,没有人,只有飞虫走兽,孤日悬顶。”她淡淡的开口“那样的云山,会很光怪陆离吧?熊在冬眠前要吃肉,可是老虎吃了他的食物,就只好去吃老虎...还有筑巢的蛇,停在云山最高那棵树的神鸢,在山溪里遨游的龙...”
伤已经快好了大半的苏杜仲扛起沉重的一捆木柴,口吻随便“就算云山真是那样,又会很有趣么?”
“不,我只是想云山如果真是那样,我大概会开开心心的一头扎进去当女野人。”她的神色忽然切换成认真的模样“然后每天都往山顶窜,去找王母娘娘,一脚把她从山顶踹下去,再把王母娘娘的玉树大房都给抢了,舒舒服服的躺里面当神仙。”
“....”
咚。咚。咚。
铁斧劈开木柴的撞声沉闷有序。
苏杜仲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些什么,卖力的弯下腰,挥舞握住木柄的手臂。
他已经习惯桂姐这样不着边的思维方式了,虽然第一眼远远的看上去,华衣淡妆的她就像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女宫,苍苍然的古朴和华丽,淡漠疏离的气质从骨子里一寸寸的散发出去,叫人只可远观可而不可亵渎。
但你如果凑近了...就会发现她的脑子里其实装着的是去王母娘娘家里磨刀霍霍。
阿桂见劈柴的苏杜仲没有再回她的话,也不恼,继续自顾自的抽烟,目光恍惚着在山间雪幕流连,不知道思绪又飘到了哪个神仙的故事里,磨刀霍霍。
劈柴的声音骤然而止,女人愣了愣,手指间细长的烟杆已经被拿走了。
“大早上的,天天这么抽烟,不怕身子都抽坏了?”
苏杜仲端详着自己手里纤细的烟杆,歪歪头。
“小鬼头少管大人的事。”
再是一晃眼,冰种翡翠削成的烟杆已经回到了女人手里,苏杜仲脑袋上挨了她一下糖炒栗子,关节修长的手指发出清脆的敲打声。
捂着脑袋的苏杜仲像头跟主人回窝的小狗,耸耸肩,翘着狗尾巴就进了房。
劈好的柴禾一股脑倒进了卧室中心的火炉,激起一波烟灰飞舞。
跪坐在炉前的女人皱皱眉,勤劳的扫帚马上就伸了过来,待飞出的灰被扫尽,才止住了她没有出口的责骂。
“桂大小姐,可还满意?”
一脸得意神情的少年扬扬扫帚,炫耀自己猜中了的心思。
“换成以前我做夫人的时候,有你这样的小二,进门当夜就要被赶走的。”
阿桂冷冷的遮了一下嘴。
“还好我以前是去从军,没有去你家当小二。”
“你现在多大?那会你该是还在泥地里打滚的年纪,我出嫁的时候,整个临安的爆竹都比过年要响。”
女人回忆起那天的盛景,好像大喜的红纱又披在了她头上,不自觉的就笑出了声,有那么点寂寞。
苏杜仲怔了一下,抬起头打量她的脸,心底一颤。
这么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没有认真想过桂姐的年纪有多少,他第一次看的时候只觉得是一个白衣飘飘的神仙从云端上坠了下去,要去救他的命。
他再去看,才发现那抹涂了深红眼影的眼角处,藏了一道细细的鱼纹。
原来那么淡漠疏离的五官也有一天会老去,她会从一个惊艳绝络的女人衰老成苍苍老已的妇人,牙齿掉光,眼皮下垂...
“喂,想什么呢?”
女人弯曲起手指,又是一记糖炒栗子。
“啊,疼!”苏杜仲呆呆的捂着脑门,看着面前有点仍然年轻美好但是一脸恼怒的女人。
“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觉得我已经年老色衰了?觉得我是老女人了?”
“没,没有啊,我只是在想...”
“狡辩!”
啪。
苏杜仲疼的满地打滚,鼻子和额头一致的发红。
真狠毒啊,这两下子,绝对是使了吃奶的劲。
“哼,今天的三国演义你自个读去吧,我是不给你当老师了,爱谁谁去。”阿桂不满的抽抽鼻子,撇过头去。”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讨好似的笑笑,盘腿凑近了坐在女人面前,挠挠脑袋。
“我,我错了还不行么?我识的字不多的啊,三国看不懂多少的...”
“那就别看。”
“我馋...”
“死皮赖脸,再这样我就赶你出去了!”阿桂横眉竖目,伸出细长的手去掐苏杜仲削瘦的脸颊,却没有使多大的力气。
苏杜仲烂泥一样的笑着,乐呵呵的任凭女人去掐。
越来越像姐弟了。
屋子里的打闹声好像无穷无尽,云山的雪纷纷扬扬,盖住了很多年的平和与安静。
苏杜仲养伤长住已有一周之久,恢复的超出女人预料的快,本来可以争取在云山大雪封山前治好病离开,但是今年的雪在夜里格外的烈,不到几日就掩盖了所有道路,温度也格外的低。
只有每天清晨的日出时分,还谈的上没有那么冷,其他时间段里,都像是冬天的北方,风刺骨而雪如铁。
所以苏杜仲要在这里借住一个冬天了。
而作为吃喝都要靠阿桂的代价就是,他要当一个冬天的小二和仆人。
“说不给你读就不给你读,撒泼打赖也没用。”女人收回了手“没事做就去挑水,水缸的清水都快空了,中午煲粥的水靠你凭空变出来么?”
少年悻悻地缩回脑袋,佝偻着腰背,回杂屋间的深处寻挑水的担子,在手上缠一层厚厚的粗布。
冬天的水源全靠那片冰湖底下涌动的活水,苏杜仲进入阿桂的生活后,这样劳累的苦力工作自然是交给了他。
门扉打开半个身位,苏杜仲艰难地望了一眼雾罩云山的漫天风雪,长叹一口气。
还是在屋子里烤火读三国惬意啊。
出门挑水的活,没有半天劳累,连水缸一半都挑不满。
“那桂姐,我出门……”
话音未落,一双纤细的玉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苏杜仲怔怔地回头。
“你肩伤未好,桶中水量不要过半,无须逞强。”
阿桂有些严肃,表情认真,可是换来的却只是苏杜仲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滞。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这样好像我……”
“像什么?!”
苏杜仲猛咬舌头,差一点惹出大祸。
阿桂妩媚动人的脸儿此刻有些温怒。
因为最后那个字眼多半不是姐就是娘。
女人恼着水润的眸子,扬起手大力拍在少年的背上,把他跌跌撞撞的拍出家门。
“滚。”
木门应声而闭,女人气鼓鼓的脚步格外清晰。
浑身素黑的采药郎呆站在房外,一点点露出傻傻的笑容。
这一次他没有背着沉重的竹篮,也没有别着父亲留给他的刀,只提着一柄破冰的小斧,轻松的像是离家出门去买姜糖的孩子。
其实他想说桂姐你这样好像担心丈夫的小女人……
屋内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云山的冰天雪地里,是会让人流连忘返的暖和去处。
此刻,瓦蓝瓦蓝的天空流动着倒伏的软云,视界有些狭窄,流云有些奶白。
苏杜仲无由地想起以前流浪时看过的天空,从没有哪一次的天空可以这么静谧而安详,让人放下心的去放空心灵,胡思乱想。
他也借住过很多这样温暖的,让人痴痴然不想离去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一次,他踏出房外,不会再也无法回到屋内,不会再饥寒交迫,居无定所。
天地偌大,游子觅归途。
他在雪中站了很久,剪影消瘦而坚硬,仿佛一尊在时光中历经风霜的石像,铁面铜额,无喜无悲。
很多年后,他也在云山的雪中这样长驻,僧人的喃喃声在他耳旁起伏,金刚经的念诵声就像望川河畔涓涓的流水,细如回忆,烈如龙鸣。
一个人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将那些温情和柔软嚼碎了咽进肚子,放在最深最深的地方,而后再也不敢翻出来追忆?
志远二十八年的长冬,一个红衣僧和一个小女孩看着满头白发的苏杜仲站在雪中曼声长歌,嘶哑沧桑,只留下一个佝偻苍老的背影在风中摇曳。
在女儿的眼里他好像忽然就老了,被抽掉脊椎,直不起腰背,成了一条无人问津的老狗,毛发发白。
苏杜仲默默地扭头走了。
从门缝探出的小黑影过了好一会才收起目光,轻轻关上了门。
走了十分钟积雪满到膝盖的野路,他才走到那天他从高处坠下的冰湖,而那个让他浑身骨头都差点断掉才砸出来的洞,已经重新冻的结结实实了,看不出来半点距离。
苏杜仲放下扁担,从背后取下破冰的凿斧,呵出一口漫长的气在手心,用力摩擦几下,紧紧握住斧柄。
咚,咚,咚。
啪。
灰色的斧戟戳破较薄的冰面,苏杜仲深深吸一口气压进肺里,抡高铁斧——
“喝啊!”
汪汪清澈的山拳从冰下溢出,大块的破面形成,刚好是能放进木桶打水的大小。
苏杜仲笑笑,放开斧子去拿木桶,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动作涩了一下。
那天女人也是在这里打水才看到了自己么?
他抬起头去看高处,却只是苍苍茫茫的一片雪色,看不到什么像悬崖的曲线。
他想了想,倒是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转身离开了。
十分钟后。
“水打好了?”
“还要再去一趟呢,不是不让我挑打满水的桶子么?”苏杜仲表情憨厚的抹去脸上的汗,身子一低腰一弯,空了的扁担又落到肩上,头也不回的离开。
“倒是蛮听话”阿桂点点头,目送着他的离去。
又是十分钟后。
挑水的少年兴冲冲的跑回家门口,怀里藏着什么鼓鼓的东西。
阿桂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毛芋啊!桂姐!”
苏杜仲兴冲冲的举起怀里脏兮兮的土球,用布衣擦去干硬的泥屑,举到阿桂的眼前。
阿桂嫌弃的躲了一下,低头定睛去撇那几颗圆滚滚的土色圆球。
“毛……芋?芋魁?”她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拿来煲粥?”
“虽然我也很喜欢桂姐你煲的浓粥,但是吃太多天了,偶尔也要换换口味吧?”苏杜仲笑笑,抱着怀里坚硬的毛芋冲进了灶台的水池旁,卖力的搓洗外壳。
阿桂在一旁看着,不出声,直到他找不到细盐在瓶瓶罐罐前干瞪眼。
“第二排第四个,是盐。你现在拿的是西域的胡椒粉”
“胡椒粉……是什么?”
“增添辛辣味的佐料。”
“喔,那也试试吧,咱们今天吃烤洋芋!”
“烤?”她显然有些迟疑“你……”
“知道你是富家夫人,不会这种草根百姓的吃法……麻烦在一旁等着吧,帮我看着芋头快烤焦了翻个面。”
苏杜仲挽起双袖,先是在屋外的雪地里扫出一圈空地,而后再用铁钳从屋内的石炉里抓出两块燃烧的柴禾,交叉固定在一起。
洗好的芋头被他一块块围绕着放在旁边。
“烤芋头是最方便的吃食了,只需要一点点盐就能补充能量,也容易携带。”
苏杜仲背对着女人,在雪中盘膝而坐。
“不用去皮么?”
“不用。一点点用最弱的火把洋芋焖熟就行了,你不知道撒了盐的洋芋有多香,桂姐。”少年露出流哈喇子的神色“软乎乎的,冒着热气,还有股子奶香”
“真有那么神奇?”
阿桂拢起粟黄色的马面裙,叠起二郎腿坐在门槛上,慵慵懒懒地打量着门外的柴火,洋芋,和少年。
“小时候我爹这么说我也不信的,可你不知道他第一次拽我进凤凰山我和他吃了三天的烤芋头……”
“……”
“…………”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苏杜仲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讲他和洋芋的缘分,讲父亲第一次带他在野外吃烤洋芋有多惊人,讲很多很多的,她不曾知晓的过去。
她似乎发了一场很久的呆,久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看见了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孩抱着怀里的黑刀,跟父亲穿梭在荒野和山间,围绕着一个火堆炙烤洋芋。
烟渺渺升起,父子二人的谈话声无边无际,好像永远萦绕在耳旁,又好像消弭在很深很深的远处,再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直到一个烫手的焦黄洋芋抵到她的鼻前,少年淡淡的微笑才惊醒了她。
阿桂松开一直双手捧着的茶杯,用空出来的右手接过。
“桂姐,你觉得我想父亲了?”
“嗯。”
“我偶尔的确会想他,可不至于每天都悲从中来,哭哭啼啼的”他仔细的剥开洋芋滑滑的皮,洒一层斑驳的细盐粒“死的人走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猛咬一口烫嘴的烤洋芋,大口大口呵出丝丝的热气,鼻翼和眼角都泛起温柔的红丝。
苏杜仲无邪的笑了,举起手旁的酒壶痛饮“要好好活下去,大口吃东西,大口喝酒。要用我们的生,来祭典他们的死。桂姐你说的很对啊,要记住他们,所以我们要活下去,为了让他们……不被人所忘记。”
阿桂呆呆的看着这个忽然间长大了的男孩,手抖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手中捧着的,茶杯水面的倒影——
一张眉眼低垂的脸。
“我看桂姐你的表情那么难过,就知道你一定也想起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了。”苏杜仲不理睬此刻女人的惊慌,只是舔舔牙齿,浑身放松“所谓生死,不过百年尔尔。该相遇的终归会相遇,该离别的终归会离别。”
他轻盈的笑笑,将手上的一把盐洒到阿桂手中的芋头上。
“往前走啊,桂姐,不要回头。”
他小心翼翼的用手背去蹭了蹭她寒冷的额头,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