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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川西葬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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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计听着从戏台子幕布后传出来的《武家坡》的唱词,惊喜地说:“班主好久没唱这个了!”
任仰听着从戏台子幕后传出来的唱腔,即使他不怎么懂戏也觉得十分地道,很有那股劲儿。
这里是四川,但幕后之人唱得这两句却是典型的京腔。
“提起了旁人我不晓,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乙酉提起了嗓子,心中骤然拧起了一股气,一开口就是王宝钏。
“这位老板唱青衣唱得这么好?!”小伙计天天在这里上班,每天都能听上几段戏,就是硬熏也熏会了,唱得好不好他一听就能听出来。
任仰也愣了,他从没听乙酉唱过戏,现在听着他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声音,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三人与我有仇恨,咬定了牙关他就不认承。”幕后面又唱了起来,显然比上一句多了一点激烈和兴奋,遇到了懂戏的人,对唱就来了劲儿。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本利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乙酉依旧接得不慌不忙。
自从和任仰出来后,乙酉很久没吊嗓子了,但以前的功底还在。
“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就不要钱。”幕后面的老生唱得极好,乙酉的眼角同样流出了欣赏的目光。
“我进相府对父言,家人小厮有万千。将你赶到官衙内,打板子、上夹棍、丢南牢、坐禁监,管叫你思前容易退后难!”
这一句唱得是酣畅淋漓,把下面坐着吃饭的人都唱得不动了,一句唱罢后都自发鼓起掌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多懂戏,而是这戏里的节奏唱腔本身就有一种感染力,让人心里不自禁地就聚集起一股气。
幕后暂时没了声响。
这唱戏唱得究竟好不好,一张口,内行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戏里面的咬字、声腔、节奏、情绪,不是靠常练一出戏就能有的,那是长年累月的练习。
真正唱得精的,按照之前的说法——能成大角儿的都是需要天赋的,可不是靠一时的耍腔、找味、卖嗓能做到的。
幕后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盘扣唐装。旁边还坐了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桑蚕丝衬衫,坐在一把特意准备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扇子,上面有“霸王别姬”四个大字。
“怎么样这人?”坐着的男人喝了口茶笑着问站在幕后的人。
“是个有功夫的。”站着的人回味了一下刚刚外面的唱腔,不禁勾起了嘴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唱腔和宫家的很像。”
“呦!这么高的评价!我得看看这人长什么样!”说着,男人就站了起来,朝二楼的游廊看过去,乙酉站在戏楼对面,正朝这边打量。
“嘿,你别说,长得是真伸头儿!”男人撩开了幕布的一点,用四川方言说着。
站着的人立刻剜了个眼神过去。
男人放下了幕布,走到唱戏的人身边:“当然了,还是没有咱们班主巴适!”
穿着白色盘扣唐装的人没再理他,想了想说道:“让我再试试他会不会昆曲。”
“呦!那可就难了,昆曲可不好唱,能和你意的人恐怕是没有吧!”男人说着又坐回了太师椅上。
“哎,你唱《牡丹亭》吧,解解我的瘾,多长时间没听你亲自唱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喝了口茶特意说道。
外面的任仰还沉浸在刚刚的那出《武家坡》中,他看了看旁边的小伙计问道:“你们班主是老生啊?”
这话刚说完,一句昆曲唱腔就响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一段唱完用了五六分钟,唱词婉转动人,和刚刚的《武家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
任仰这才知道,幕布后面的人哪里是老生啊,那根本就是既会唱生又会唱旦,唱得还都这么好!
“偶然间心似遣,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呵,守的个梅根相见。”
乙酉唱这段的时候,语调凄清,仿佛杜丽娘此刻就在楼上,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楼下的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闲谈的。
幕布后面再次没了声响,小伙计看乙酉的眼神也变了,惊喜地说道:“班主唱的是皂荚袍,您唱的是江儿水,真绝了!”
“这回真得出去看看了吧?”
太师椅上的人站了起来,刚刚听到乙酉的那一段,他茶都不喝了。除了他养的这位班主,就没有别人的《牡丹亭》他能瞧得上的,乙酉是头一个。
那位小伙计口中的班主早就面露喜色了,他隔着幕布又唱了一句:“偶得戏中知己,宫浸香实在快活!”他用的还是昆曲的腔调。
乙酉也笑了,对上去:“乙酉在此班门弄斧,请教了!”
幕后唱戏之人用手撩起了大红的幕布,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朝二楼游廊上看过去,当真是“伸头儿”。
“这厢房,该你坐!”宫浸香仰着头对上面的乙酉说道。
宫浸香后面的另一个男人也出来了,摇着手里的折扇,扇起来的轻风撩起来了宫浸香宽大的袖口。
任仰也跟着看过去,四个人一高一低地正正相对,缘分就从此刻开始了。
包厢里坐了四个人,宫浸香和许煦汤(shang)也在。四个人刚刚“自报家门”聊了一阵,发现都是年纪相仿爽达之人,就一起坐了下来。
“乙先生学过唱戏?”宫浸香坐在乙酉对面,旁边的许煦汤缓缓地扇着扇子,给宫浸香吹风。
“小时候的事了,后来就没学了。”乙酉想了一下,的确是小时候,大概将近三百年前吧,他还没遇到师父之前。
任仰听他说小时候,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小时候的功夫现在还唱得这么好,后来怎么不学了?”宫浸香现在对乙酉充满了好奇,大有一种遇到了知己的感觉。
“小时候唱戏是被逼着的,心里厌烦,后来才尝出戏的味儿来,但也早就回不去了,现在也就平时练练嗓子过过瘾。”
任仰听乙酉讲这段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乙酉还被逼着学过唱戏。
“是了,唱戏不是个舒坦的事儿,长年累月地练也不一定能成角儿,练戏的确是苦。”宫浸香说着喝了口茶。
乙酉听他这么说又接着说:“宫老板现在还坚持唱戏,令人佩服。现在愿意听戏的人不多了,戏要活下去不容易。”
宫浸香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现在就是靠着凤满楼还能勉强维持着这个戏班子,”宫浸香说着偏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许煦汤就是凤满楼的大老板。
许煦汤朝任仰和乙酉点了点头。
“宫家戏班从清朝时就有了,不能在我手里断了,我就是死撑着也要坚持下去……不知道这中国人自己的好东西,还能不能被救回来。”宫浸香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一旁的许煦汤看到了赶紧宽慰道:“不是还有我吗!我养着你们,戏班子倒不了。把其他戏班子熬倒了,那你就是唱戏界的独一份儿!”
宫浸香听着果然笑了,许煦汤自是能拿捏他的情绪。
任仰看着宫浸香和许煦汤之间的眼神交流,砸吧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儿来。
“对了,你们这次来四川是来旅游的吗?”许煦汤看着对面的任仰和乙酉问道。
“是,想着出来走走,过几天打算再往西去看看。”任仰接过了话头。
“西边?川西?”许煦汤来了兴趣。
“嗯。”
“那儿好啊,风景好!我早就想去了,可惜啊,咱们班主闲折腾!”许煦汤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宫浸香。
宫浸香皱着眉头给了他一个眼神,警告他在外人面前注意点。
任仰听到这儿猜出了个大半,他偏头瞧了一下乙酉,乙酉还在看外面的戏楼。这时间快开戏了,戏台子上已经准备了起来。
许煦汤看到任仰一直盯着乙酉看,问了一嘴:“你们是……朋友?”
任仰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乙酉毫不在意地点了下头,说了个“嗯”。
任仰当即就把盯在乙酉脸上的眼神收了回来,拿起一旁的茶杯猛喝了一口茶,脸色瞬间就不好了。
宫浸香和许煦汤对视了一眼,许煦汤好事地凑近了宫浸香要和他耳语些什么。宫浸香怕任仰看出来,用手肘捣了他一下,许煦汤这才老实。
“要开戏了,今天有川剧经典《白蛇传》水漫金山这一场。唱戏的是我的徒弟,天赋很好,乙先生给评评学得怎么样了!”宫浸香看着乙酉说道。
“宫老板的戏好,徒弟自然也不会差了。”乙酉遇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情商倒是自己高了起来。
“哎,这样吧,我们都别拘谨了!你就叫我宫浸香,我叫你乙酉,行吗?”宫浸香笑着问乙酉道。
乙酉反应过来,两个人这样可能显得有些生分了,便点头道:“好!”
“开戏了!”许煦汤看着外面的戏台子叫道,下面正好响起了客人们的掌声。
其实这《白蛇传》在其他剧种里也演,但是川剧最有特色,因为其中有精彩的特技绝活表演。
“道道变和尚,心肠是一样。是哪个,把山门敲得来个乒乒乓乓的……”
戏马上就演到龟鱼蟹虾和天兵天将的打斗这一段了,地道的四川方言把台下的客人逗得一阵阵儿地笑。
“我看台下来听戏的也有不少人啊!”任仰转头对宫浸香说道。
“都是附近的人,年纪大了,爱听点戏。”宫浸香解释道。
场上会吐火的风火二神、踢慧眼的护法韦陀、会变脸的紫金饶钵等等都一一上场了,现场的气氛到了最高潮。
“爷爷,变脸了,还吐火——”下面的小孩儿兴奋地叫嚷道,包厢里的四个人听到都笑了。
一场戏下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台上台下,演的人演的过瘾,听的人也听得高兴。特别是乙酉,看戏的时候眼都移不开了,任仰见他是真看过瘾了。
“呦,天黑了!”许煦汤抬头往外一看,天早已黑透了。现在还是初春,天黑得也算早。
“这样吧,你们留在这儿吃饭吧,咱们几个聊得这么好,不得喝几口?”许煦汤说着就站起了身。
任仰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他出来后烟也戒了,酒也不怎么喝了。
不提还好,许煦汤这一提,他肚子里的酒虫好像也被勾了起来。
宫浸香招呼伙计在包厢里上菜,许煦汤就带着任仰去挑酒。乙酉则还留在包厢里和宫浸香聊天。
“这个,再拿这瓶……”任仰看许煦汤手里拿了三瓶酒赶紧按住了他,“拿这么多,喝不完吧!”
许煦汤摇了摇头,“没事,各瓶尝一点也好。你看,我这都是好酒,就是平时那小戏子管得忒严,我都没机会喝,可馋死我了!”
任仰听到他说“小戏子”时愣了一下,过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宫浸香。
听到这么亲昵的称呼,任仰带着笑地看向了许煦汤,但是许煦汤毫不在意,对于这样的“爱称”表示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