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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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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混杂着草木辛涩的气息和浓重的土腥味,湖边的空气更是潮湿阴冷到极致。
但这并不影响舟车劳顿的队列陷入死亡一般的酣睡。
直到——重物撞击的闷响再次传来。
随即又是那只生物刺耳尖利的叫声。
“真他.妈该死!”
所有人经历了仿佛从高处坠落一般的心悸,纷纷叫骂着从皮毯、斗篷中爬起来。
“嘿,先生!我们知道你很不安,但这已经连续八天了!八天!”
“科斯林,不要离他太近!”
话音未落,名叫科斯林的佣兵两眼发直,腿脚不受控制地向着那玻璃容器走去,脸上露出点似梦非梦的迷幻。
“哦——该死!按住他,他被迷惑了!”
四个男人将他扑倒在地,即便如此他依然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大力,挣扎着向容器靠近。
为首的佣兵夺过火把,逼近容器挥舞起来。
出于惧光,那生物猛地将尾巴甩在容器上,碍于容器狭窄,无法躲开近在咫尺的火焰,只能用狂躁和尖叫发泄。
浑浊的水从盖子里溢出来,容器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你们在做什么?”
黑发绿眼的你裹着驼色的披风,因为连日高烧而嗓音沙哑。
“小姐,只是你的小宠物有点不听话。”
为首的佣兵无奈地摆了摆手,安抚住同伴不满的情绪。
“把火熄掉,这会让他不安。”
你吩咐道。
尽管佣兵们有再多不满,明面上他们照样受雇于你这个落魄的贵族后裔,只能三两下踩熄了本就恹恹的火苗。
容器里的生物回到了黑暗,感受到了安全。
尾鳍在逼仄的空间略舒展开来,在林中隐约的月光下,尽管因为挣扎存在破损,细密的鳞片依旧闪动着些许泛蓝的荧光。
他带蹼的爪贴在容器里,带着探询和观察的意味,静静审视着你。
略显浑浊的水色映衬着他莹润的皮肤与深蓝如海的眼睛,愈显冶丽深邃。
这是一只面容有如人类少年的年轻人鱼,尚且显露着少年人的野性和桀骜,偶尔会露出点不谙世事的天真,仿若伊甸园那枚禁忌的果子,危险而美丽。
所有人静静地欣赏着这神的造物。
一时间,不安、猜疑、叛逆种种情绪都被这令人眩目的美丽压了下去。
但这生物的眼神让你不安。
你并不喜欢被审视,被观察,这会让你有种深陷囹圄的错觉——恰如此时这只生物的处境。
于是你扯过粗粝的布料,将他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年轻的人鱼不悦地拍了下了容器,却也无济于事。
佣兵们如梦初醒,起伏的胸膛和紊乱的呼吸暗示着他们差点行至深渊。
“当你的精神有所松懈,便是他们捕食的时刻。”
你冷淡地提醒着手下:
“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们包严实点的原因。”
队长重新点燃火把,试探道:“他应该值很多钱吧,不是吗?”
近来你因一路风尘而久病不愈,行程一再被耽搁,你也多多少少感觉到他们的不满;而冗长的旅途是可怕的,在这无聊乏味的途中,难免有些情绪会被滋养、放大。
你不得不搭理了这个意味分明的问题:“观赏鱼而已,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贵。”
队长挑了挑眉,轻佻地调笑道:“真的吗?我还以为他们会有些特殊的用途……”
你有些不适,裹紧披风回到了帐篷里。
这只人鱼是你与父亲和兄弟偶然抓到的猎物。
你亲自击中了他的尾鳍。
说来也奇怪,活人鱼少见不仅在于难以饲养,更在于他们傲慢的个性。即使养得再精细,多会因为屈辱、抑郁、癫狂而死去,但你拥有的这只却对境地接受良好。
大概是年轻?尚不具有典型的族群习性?
也感谢如此,如今父兄被处死,家产被剥夺,荣耀被践踏,这条人鱼大概算是你唯一的慰藉;所以在国王宣布驱逐你这孤女时,你带走了他。
虽然国王有看戏的意味,让即将寄人篱下、一文不名的你拥有一条人鱼,但他也确实是你目前手头最值钱的财物。
兴许是出于某人的指示,这只粗野的佣兵队一直在钱的事情上对你多加为难。
“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日。雨季即将来临,行路会更加艰难,人要吃饭,马要吃饭,你的小宠物吃得更是尤其的多……我们行路艰难,小姐。”
你有些不耐地瞪着逼近的男人:“你这次是受雇于国王,先生。无论是出于对陛下的忠诚,还是出于契约精神,都该完成好任务再和雇主谈钱的事情!”
“总有点隐藏条款。”他耸了耸肩,不善地转动着匕首。
你抿紧了嘴唇,正要发难,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水声大作。
“居然真是个公的!”
昨日被迷惑的佣兵观察了会儿,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随意从喂食的小小缝隙中将吃剩的羊下水丢进狭小的牢笼。
任何有智慧的生物都会将其视为挑衅。
于是人鱼因缺氧而阴郁的面色呈现出野兽般的暴戾,疯了一般的冲撞容器。
他也的确是只强壮的人鱼,在近乎自残的撞击下,玻璃顶盖渐渐出现了裂缝,而那金属搭锁的弹开更是令所有人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一只肌肉线条流畅的胳膊从里掀开了顶盖。
人鱼食肉。
每年都会有几起水手被人鱼族群分食的传言。
慌忙抓起武器的佣兵脚下仿佛生了根,重心后移,面色惊恐。
平日里这只人鱼蜷缩在玻璃容器里,看着无力又脆弱;如今当他锋利的蹼爪搭在水箱边上,捕食者的眼睛打量着众人,大家才发现,他的身量比队列中最魁梧的男人还要修长挺阔。
“他在笑。”
人鱼露出个如若少年般无邪的笑容,略略撑起身子。
惊恐的佣兵挥舞着剑试图将他逼回水箱。
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像是看见不听话沙丁鱼阻碍了自己的行径。
穿过纷乱的人群,一眼捕捉到了静静伫立的你。
“出什么事了!”佣兵队长高声叫喊着试图让其他人冷静下来。
人鱼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懒洋洋依靠在容器里。
“我发誓我只是在正常喂食!但他不肯吃!”
科斯林无措辩解着。
“行吧行吧,不过是只驯服的宠物,把你们吓的!”
队长却抱着手望着你好整以暇:“看吧小姐,你这条鱼多难伺候,我们的诉求是合乎情理的。”
他用匕首挑起你的卷曲的黑色长发,冰冷的刀锋映着你墨绿的眸子。
人鱼忽然猛地拍击水面,淋了队长一头一身;并一跃探出身子,朝着队长的脑袋抓过来。
幸好他戴了顶厚实的风帽。
幸好人鱼更多是警告。
队长瘫倒在人群中,看着抱臂冷眼的你,喘着粗气。
“不过是只驯服的宠物。”同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格外的具有讽刺意味。
你捡起匕首,从烤架上余下的内脏中戳了一块,递到人鱼面前。
他应该不喜欢牲畜内脏,更不喜欢烟熏火燎的味道,遑论还是用刀锋对着他,所以略略蹙眉,露出点懵懵懂懂的神色。
你平静地望着他,逼近了点。
他偏了偏脑袋,还是违背本心地凑过脸来咬住了薄薄的肉片,艳红的舌尖柔软地舔舐过刀尖,蹭出一点点血痕,虽然下咽时还是本能地露出点嫌恶的表情,依然干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你丢下了匕首,冷冷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
“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喂吗?”
相比较越来越不服管教的佣兵,人鱼倒是越来越懂得如何讨好你。
当你把手贴在玻璃容器上,他会像孩童一般一根一根点过你的手指,比较你俩手掌的大小与差异。
当你一时兴起给人鱼喂食时,他会坐起来枕着自己的手臂摇着尾巴等待开饭。
于是你开始花更多时间和你的人鱼待在一起。
虽然大多数时候你们一个坐在车辕下,一个躺在容器里,你看你的书,人鱼吹自己的泡泡,但这并不妨碍你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我们还有两天,就能达到目的地。”
这潮湿、泥泞的旅途终于要告一段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你渴盼温暖舒适的热水澡,但对那座城市却毫无期待。
你的家族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胜利者深谙让美貌的孤女孤零零地挣扎会比赶尽杀绝更加有趣,于是向国王建言,指定你父亲的表亲——家族争权的落败者监管你。
你知晓未来的家人如同食腐的秃鹫,曾经的艳羡更会加剧他们落井下石的乐趣,因而对新的泥沼简直厌烦透顶。然而你无可奈何,毕竟这是上位者的游戏。
而此时半夜三更这个挤进你帐篷里的佣兵也许也属于游戏的一环。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你审视着面前轻佻、粗鲁的家伙。
男人摩挲了下自己粗粝的下巴,笑道:“小姐,我提醒过你,你需要支付报酬。”
你嗤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主人有意要为难我,但我的意思是你难道就听之任之吗?赚两头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男人扫了一眼你的略显单薄的行李:“你知道的,小姐,没有什么奖励能够胜过你。”
他粗粝的手指微微探向你,试图摩挲你形状优美的脖颈与锁骨。
你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然而对方却步步紧逼,于是你佯装羞赧地转身道:“这于礼不合,先生。”
手指慌乱地颤抖着,摸索到了冰冷而华丽的帽针。
“真正的淑女不需要繁文缛节维持体面。”男人凑近了,用近乎情人的呢喃低声安抚。
你的余光注意到那条人鱼似乎正饶有兴致地隔岸观火,心里更是屈辱恼恨,于是你答道:“我深以为然……但是。”
你猛地回身,一把将那帽针扎进男人的脖颈:
“不是现在。”
男人还想挣扎,你抽出帽针——不知道扎到了什么,有些难拔;你迅疾地捅了他许多下,他的血溅得很高很远,也渗入了人鱼的水箱。
那滩烂肉倒在了人鱼的牢笼上,你慌乱恐惧了片刻,最终阴沉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杀人的确是桩麻烦事,这会让你置于更加被动的境地。
也许可以嫁祸给这条鱼。
你出神地想。
但他大概也算是有智慧的生物,不如全部杀掉,做成两败俱伤的模样……
你果断地从行李中抽出了自己的匕首。
而人鱼像是卖乖的小孩一样拍着水箱,露出讨好的笑容,晶亮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你,温驯魅惑。
实在是美貌惑人,你莫名想到:“干脆把人鱼和尸体绑一起沉入湖底算了,人鱼食肉,没人知道的,也不用杀掉父兄给你的礼物。”
帐篷外的人还在熟睡。
努力而小心推着载着水箱的推车靠近湖边,你打开了容器上的锁扣。
这只委屈了许久的鱼托着顶盖坐了起来。
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能够闻到水里淡淡的血腥味和他身上潮湿滑腻的气息。
你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也陷入了短暂的迷惑,此时此刻离你不足一拳距离的是一只身材、力量远胜于你的食肉野兽,他的利爪正在勾着你的发丝,轻嗅着判断食物是否新鲜。
你慢慢抬高了匕首,凶狠地在人鱼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拉开距离。
这很不妙。
这种看待笼中鸟的神情,让你想到了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让你觉得自己束手就擒。
你迫使自己挥舞匕首让人鱼老实些。
他慵懒地垂下自己的利爪,乖巧地攥拳趴在水箱边,任由你将那沉重的尸体由一根绳索绑在他腰上。
有些嫌弃,但不是对你。
对你总是眼神亮晶晶的讨好和蓄意勾引。
确认绑结实后,没等你用刀和火把逼着他下水,人鱼十分自觉地悄然从鱼缸蹭下来。
那么大一只,却那么小心翼翼,着实是有些古怪。
尾巴拨了下水面,结实的臂膀慢慢伸直放下,身体沉入水中,头发散开,仰头注视你的脸庞渐渐沉入黑暗的湖水,人鱼翻了个身,向下扎去。
绳索慢慢收紧,沉重的尸体被一点一点拖下水中,直至水面恢复平静。
你深吸了口气。
这个荒诞的夜晚带给你的憋闷感有些缓解。
你撩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正待回去收拾残局,却听见身后有水声细碎。
想到了人鱼拖人下水的故事。
你停下来脚步,蓄力,有些犹疑地回首。
“……E……Ev……伊芙琳。”
起先如孩童般滞涩,随后逐渐吐字清晰,温柔得如若天鹅绒般的声音呼唤着你,令你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
黑暗中,你感受到水面破开,人鱼湿漉漉的鳞片隐隐闪烁着晦暗而奇妙的光,他仰头看着你,仿佛凝视教堂洁白的神像。
你忍不住靠近,伸出手,抚摸他裸露的脖颈,感受到了震动。
“居然能说话……”
你垂眸喃喃自语,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了这是一只拥有智慧的生物,他在观察你,模仿你,并且试图亲近你。
人鱼低头,轻轻有自己的鼻尖蹭着你的手腕内侧,抬眼向你露出了一个清澈的微笑。
你向来喜欢罕见的宝物,不喜欢分享,不喜欢炫耀,而是藏在城堡深处独自占有。
于是你翘了翘嘴角,食指放在嘴唇,令他保持缄默。
队伍中少了一个不规矩的家伙意外地没有引起骚乱。
头领只是冷淡地推测这个好酒又好色的家伙不知又醉倒在了哪里,没有人怀疑你——一个纤瘦、文雅的淑女犯下的罪行,即使你的行李莫名出现了洗涤的湿痕和墨水打翻的污渍。
“你有见过他吗,小姐?”
队长例行公事般地问你。
你依然高昂着优美的颈项,傲慢从容地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