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锦瑟三三

7、七

　　在十四岁的时候落弦遇见玉宇，那一年玉宇十六岁。沉默害羞的男孩子。
　　她是在一条破败的巷子里看到他的。嘴角淌着血，面对三个流氓大口呼吸，仿佛一头小野兽。她看到他的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决定救他。
　　注定是背水一战，对方手里捏着破碎的啤酒瓶，在玉宇手臂上划出很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落弦身手很好，没有受伤，但是玉宇担心她会受伤，拉起她就跑。他们跑啊跑，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两公里外的草地。其实对方也伤得不轻，并没有追出多远。
　　这是片很大的草地，有缓坡，遥远的周围有树林，有河流，是当地某个富豪的私人草场，他还在这旁边建了个高尔夫球场，聚集了当地的显贵。
　　落弦和玉宇跨过低矮的篱笆就闯了进去。
　　那是在春天，满目青葱。空气里弥漫着刚刚割过的草的气味，清爽似乎具有奶油的香气。他们找了块突起的地方坐下休息。
　　落弦发现了玉宇手臂上的伤，于是她从他衬衫上撕一块布下来，帮他包扎伤口。当那些血渗透衬衫薄薄的布条的时候，落弦有隐约的呕吐感，但是马上克制住了。她晕血。
　　玉宇脸色发青，满头大汗。平时在家里被蚊子咬个包都要大惊小怪，全家出动，如今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活着，玉宇心里大呼奇迹。
　　福音视玉宇为怪物。玉宇有强烈的洁癖，床单和窗帘都是每天要换，非常注重自己的健康。在学校削铅笔划伤了手指，置全班惊讶于不顾，去医务室愣是消毒包扎，一个手指两个粗。
　　他孤僻，怪异的性格使他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除了盛冬。
　　盛冬是个色盲男孩，有大而且漂亮的眼睛，睫毛长得让女孩子们羡慕不已，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夸他长得好看，是讨人喜欢的男孩。
　　玉宇和他不同，他是英俊的。年龄的逐渐增长，脸部线条轮廓日益清晰明显，深并且浓的眉，有神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唇。
　　也许是天妒英才，从小在盛冬的世界里就没有任何色彩，只有各种深浅的灰黑白。后来盛冬想，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色彩，只是世上的人自作多情，他们的眼睛里多了些什么，才看到彩色的世界。而他，这个色盲男孩看到的才是世界的本质。
　　一个天生有残疾的人不得不在生活中慢慢接受，慢慢习惯。这是命运送给他的礼物，他别无选择。

　　盛冬成了玉宇的朋友。
　　盛冬和玉宇一样是沉默的人，他无法断定衣柜里衣服的颜色，其实他是不在乎的，但是他却被迫地为了其他人去注意这些问题，这使他觉得非常无辜。穿马路的时候他跟着人群走，他不能欣赏同班女学生的衣服。他们对他仅仅怀抱同情。盛冬是这所贵族学校里的穷学生，父亲做生意亏了，就跳楼自杀，母子两人靠领社会补助以及一个远房亲戚的救济为生。
　　盛冬想，他还是向往色彩的。在梦里，他看见了颜色。
　　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紫的肆意渲染，满天满地的颜色。像是一个童话世界，各种花儿盛开，蝴蝶的翅膀斑斓地让人眩晕。那个时刻，他以为他可以。
　　醒过来便是灰黑白的轮番上演，他知道这才是现实。书上说，人的衰老可以从梦中得知，当一个人的梦从彩色变成黑白的时候，他就老了。盛冬世界的颜色如此宝贵，在梦里，并且在变老以前。
　　落弦一直都很喜欢盛冬这个名字，一般人只道是严冬，寒冬，而冬天用盛来修饰，如此独特。
　　落弦始终没有在有生之年见到盛冬。后来玉宇把她带到盛冬的墓地，她看见在那方矮矮的坟墓中微笑的盛冬的照片，对玉宇说，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一个漂亮的孩子。永远做着彩色的梦。
　　盛冬死在春天。
　　那个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万物生生不息的季节。
　　盛冬死得很安静，没有呻吟也没有惨叫。整条街只有卡车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以及路人的惊呼。玉宇喊着盛冬的名字把他背到医院。
　　盛冬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他忽然就看清楚了它们的颜色，红色刺眼的染在他白颜色校服衬衣上。
　　他欣喜万分，鲜艳热烈的红。
　　盛冬是当场死亡的，卡车压断了他的肋骨，压烂了他的内脏，血管被粗鲁的入侵者挤暴，出了大量的血。玉宇抱起的已是一具尸体。
　　福音告诉玉宇有人雇了卡车司机想要谋害他。盛冬和玉宇一起走在路上，看见车子一把推开玉宇，卡车就不偏不倚撞在他身上。
　　这是一次谋杀，杀错了人。
　　保险公司赔给盛冬的妈妈一大笔钱，玉宇也匿名捐给她钱，可是无论如何也抚慰不了这憔悴的女人受伤的心。盛冬的丧礼办妥之后，她也跟着自杀。
　　玉宇对落弦说，两条人命。他一定会给盛冬报仇。
　　玉宇每天放一束花在盛冬坟前，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希望盛冬的亡灵可以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