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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丝雀(三) ...

  •   上月的开府宴上,宣毅侯夫人同燕文珠几番商量,定下了这月廿八行下茶之礼。两家主母皆是有话就说的直爽脾气,自然句句投机进展顺利,于是诸如纳采问名之类的章程,已被两家长辈不知不觉间尽数走完了。

      露执在听到明确的日期之后,默默咽下打算推拒的托词。

      阿娘定下的事,从来没有回旋的余地。

      此为纳聘。受聘之后,两家又会写立婚书,她与谢屏彼此重新来过的一生,又将被字迹分明的命运丝网,牢牢绑缚在同一张婚笺之上。

      她未尝不想反叛一次,不管不顾地顺自己心意而活,而不是只做阿娘的傀儡。

      可她始终没有这么做,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做。

      重来的一生,对于旁人来讲可以弭患补阙,可是对于自己,却是赎罪的一生。

      谢屏的报复犹同剑悬颈上,不知道哪一刻冰凉的剑锋就会降临在侧。露执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闪不避,以乞获得他的原宥。

      季月初,邱穆自伤好后重新上朝,无暇顾及内院之事;宣毅侯夫人常常登门造访,与燕文珠闲叙之余时不时看一眼玉立在旁的露执,越看心中越是喜欢。

      不过宣毅侯夫人偶尔也会察觉一丝古怪,譬如她从不示于人前的隐疾,这位未过门的儿媳竟比自己还要了如指掌,经常提醒她莫贪凉,忌食生冷之物。每每她多问一句,露执却总以自己平日兴趣使然,不过多读了几本医书搪塞过去。

      宣毅侯夫人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做了露执两世的婆母了。她更不会知道,在露执过门后的第三年冬至,那个风雪夜里她胃疾突发,吐了满床的血,命在旦夕,偏巧谢屏被下放到州县出公差,老侯爷受召入宫也不在身边,深夜雪厚,马车难行,她的儿媳褪去鞋履,在雪地赤足狂奔,跑遍大街小巷的医馆才寻得医士带回府中诊治,又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前照护了一日一夜,直到看见她睁开眼睛才放下心在偏榻昏睡过去,彼时手里还攥着煮药的汤匙不肯松手。

      宣毅侯夫人是个心大的,对于未来儿媳的关照十分受用。从前她着意在暮食中多添的那道霜翠酥山,一连半月都没有再碰一筷子。

      *

      露执战战兢兢地虚度过余下的闺阁时光,终于捱到了行茶礼之期。

      廿八日晨,在姜嬷嬷的敦促下匆匆换了身鲜妍明丽的衣装,蒲荷也玩闹似的往她头上插满珠翠。

      露执与她胡闹了一阵后,姜嬷嬷踏进内室立在露执身后,望见了铜镜之中窈窕美好的形貌。

      镜中的女子梳了小髻,穿着蕈紫色半臂,其下是织金荷叶绿的百褶裙,袄袖里一双白嫩细长的手规规矩矩叠在膝前。

      嫡娘子素日不爱戴精致繁复的钗环,自有一股天生的清华雍贵之气。姜嬷嬷见她头次隆重地打扮,更令先前的贵气具象而张扬,生出一种可以触碰但望而却步的实感。

      尤其耳畔那对镶金东珠的耳环,放在妆奁时的确看着雕镂精巧,可如今装饰在嫡娘子面上,竟未能争去半分辉光,不过沦为她姝丽容色下可有可无的陪衬,而仅作锦上添花之效。

      端的不像寻常官宦小姐,饶是大内里的贵妃公主也不遑多让了。

      姜嬷嬷福身笑了笑,“今日是下定之日,那位小谢侯爷亲来送聘,娘子合该装束隆重些,如此才不致失了吏书府的体面。”

      露执神色如常的点点头,“我省得。”

      姜嬷嬷正待教露执一些个场面话,洵园外骤然响起一道欢欣嘹亮的呼喊。

      “姊姊!阿娘让我来看你!”

      纷乱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少顷邱露舟和丫鬟们便兴兴头头地杀进内堂之中。

      露舟年纪尚小,仍是一团孩气,甫见露执今日穿得宝光闪烁,不由看得呆住了。

      “三娘子看我们娘子今日漂不漂亮?”蒲荷挨着她走近几步,熟络地笑问道。

      “漂亮!”露舟回答地无比笃定干脆,“姊姊哪日不漂亮?”说罢又命丫鬟把手中的粉彩点翠小攒盒呈到姊姊妆台前打开,“阿娘说姊姊今日该很忙,来不及用膳,便打发我来送些酥食糕点。”

      露执抿着唇盈盈一笑,“是李姨娘叫你来送吃食吗?”

      “是啊,阿娘还说让我同你走得近些,姊姊是未来的侯爵娘子,那妹妹必定也会跟着沾点光。若是再能得个门第高的郎婿……唔……云金……春瑜……你们堵我嘴做什么!”

      春瑜飞速往露舟嘴里塞了两个糟蛋和半张莲花饼,云金在一旁强笑着解释,“我家娘子的意思是,盼着也能同嫡娘子一样得嫁高门。”

      她说完又后悔起来,还不如不替露舟描补,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姜嬷嬷没作声,嘴角暗暗扯出一丝嘲弄。

      露执并不以为意,家中她为长女,其下皆是李姨娘所出的一双儿女,不管李姨娘存着什么小心思,她自己心里都很爱护这个唯一的庶妹。

      露舟费劲地吞咽完了,又依稀生出无限伤感,“姊姊嫁去了侯爵府,往后是不是很难见着了?”

      姜嬷嬷咳了一声,言下有些不耐,“见自然是能见,归宁省亲,逢年过节都是要回娘家的。”露舟一脸纠结的神情,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手却被姜嬷嬷握了起来,“嫡娘子还要准备茶礼一应仪典,三娘子且随老奴去前厅歇着吧。”话音刚落,她已不由分说地拽起露舟往屋外大步跨去。

      *

      巳时已过,席面铺排妥当,数名乐伎隐在两扇青绿山水画屏之后,但见罗衣叠雪,一片宝髻堆云。露执和一众年轻的侍婢踏上通往内堂必经的流水画桥,瑞烟浮动之间,但看桥下碧沼红芳初盛,桥上衣香纤影匆匆而过,淡金的天光倾泻而下,如同工笔细摹般勾勒出露执柔曼的身形。

      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赶来,唯独下聘之人迟迟不见踪影。

      燕文珠前些日为了打点媒人和定亲的事殚精竭虑忙前忙后,又被邱穆突然受罚的事搅扰心神,逢上一阵倒春寒,小小地病了一场。现今桎梏病榻之上,府务亦是鞭长莫及,幸而精神头好得一如往常,故委派姜嬷嬷将四方琐事一一呈禀,好让她挥斥方遒。

      茵榻帷幌之间,燕文珠半靠着瓷枕,蹙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邱穆在帘栊外六角小桌前盘腿坐着,面色沉沉不发一语。姜嬷嬷觑一眼主君的脸色,轻声道:“巳正三刻了。”

      “谢屏呢?”

      “不曾见到过小谢侯。”

      “侯爵夫人呢?”

      “也不曾见。”

      燕文珠心中隐隐火起,喘着气粗声道:“你在那装什么哑巴佛?蕴蕴的事,你就这么不上心?”

      这句话当然是对邱穆说的,姜嬷嬷赶紧避到一旁,生怕受到牵连。果不其然,下一秒帘内便飞来一个物什,分量不重,却很有准头,极其精确地砸在了邱穆的头上。

      邱穆吃痛地转过身,看清了袭击他的是一柄折扇,“你平素不是很沉得住气吗?再等等,说不定已在来的路上了。”

      病中的人性情大抵都会急躁一些,邱穆不打算在蕴蕴定亲的日子与她置气,但又不愿再同她共处一室,只缓缓拾起地上的折扇交给仆役,旋即抬起腿溜之大吉。

      邱穆负手才走到屋檐下,恰好撞见了前来通禀的府卫,那人赶忙躬身回禀:小谢侯谢屏已至邱府朱门之外。

      邱穆遂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回屋告与燕文珠知晓,径自去往前厅荣微堂找蕴蕴。

      病中之人不见宾客亦是常情,想必谢屏也不会介意。

      邱穆步伐有些沉重,离荣微堂越近,心中越生出一种怅惘的不舍来。

      巳正四刻,露执听闻谢屏来了,也从偏厅和蒲荷等一众仆妇丫鬟缓步而出,和赶来的邱穆一前一后到了荣微堂外。

      出乎意料的是,谢屏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

      嫩草如烟,画帘低垂,四下里灰涩无风,露执看见明砖路的尽头,他穿着一袭绯袍肃立,面上无喜无悲。

      “罪臣邱穆及家眷,跪候听旨。”

      谢屏的声音冷冽刺耳,使她联想到高昂的蛇首捕猎前嘶嘶吐出的黑色蛇信。

      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的,给了她致命一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金丝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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