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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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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看门口那人。”
侍者倚在吧台边歇息,颇有些兴奋地小声唤道。黑眼珠锢在眶中,滑溜溜地往酒吧正门瞟。
“瞧他那身打扮,准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又如何?艾尔海森对同性恋不感兴趣。至少不会比他手里这本明天要交给老板过目的账本感兴趣。
他左手哗啦啦地翻动记事簿,右手在草纸上唰唰地打草稿,随意嗯了声,没抬头。
不过查账之工作实在索然无味,大概只需用去一双眼睛,一双手,和小半个脑子便能胜任。出于习惯,艾尔海森得以赋闲的大半个脑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沉思。
已知这名擅长忙里偷闲的油滑侍者对进入店内的同性恋客人表现了超常的兴趣,那么首先,他的兴趣由何而来?是来自于周遭社会氛围对同性恋群体的特殊态度,或自身成长的文化环境对同性恋的某种偏向,亦或是出于单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虚荣心?
布伊诺斯的同性恋不少,不值得新奇。而这里是家拥塞道路旁通宵营业的酒吧,靠卖廉价啤酒勉强维生,只要客人按价付款,不赊账不逃单,没人有闲情搞特殊对待。
至于成长环境,依稀记得此人曾夸耀过他几经辗转,偷渡过整个大西洋来到布伊诺斯的经历。记得他的故乡似乎是钦莱?也可能不是。
艾尔海森不确定,但他至少可以确定此人成长于东南亚某个保守的国家,他的父亲还曾帮他挑选未来的妻子。
那么大概率是文化背景的影响了。文化保守的国家往往会排斥另类,若是在宗教国家,同性恋者更属罪大恶极。而他为何会展现出兴趣而非厌恶呢?是一种长期压抑后的逆反心理?或者这种兴趣本身也为一种变化了形式的厌恶?
若是跳出这个问题本身,形而上学地看,对同性恋者的排斥究竟出自为了固化社会体系而施加的舆论压力,还是生物体内自带的程序“禁止对同性产生性冲动”,因为那样便无法繁殖?
“喂,大学生,你倒是抬抬头啊。”
侍者埋怨着。见他毫无反应,便伸长了脖子,从吧台外探过头来,装腔作势地压低嗓门。
“我说,那人从进门开始,已经往这边看了好几回了。你长得这么帅,小心他……”
艾尔海森抬起手肘将他的脸顶了回去。
“麻烦让一让。挡着光了。”
再往上延伸,同性恋产生的因素究竟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是先天的或是后天的?是科学的或是文学的?是客观的或是主观的?
侍者又高又大的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黑黄鼻翼宛如某种贝类的外壳,一开一合地翕动,呼出道微不可查的嗤声。
不就是读了个大学,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仰起脸环顾酒吧内部,深夜酗酒的十一二酒客们忙着醉生梦死,无人注意到吧台这一方狭小角落。心里便舒服了许多,拿起托盘,离开了。
艾尔海森工作的小小台面清净下来。
其实如果有人在旁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动作很规律,甚至富有某种韵律感。
拇指翻过一页后,并不松开,而以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目光一行一列精确地扫过账目,辅以右手飞快的书写和计算,好像游泳运动员在泳道中间紧锣密鼓、四肢并用的动作。
至于一页结束,由困倦催生的不自知的几次眨眼与长呼气,则是伸手触到泳池边时的短暂歇息,很快便会往后仰去、重新入水,拍起一朵小水花,开启新一轮的加速。
若要讨论这个问题,艾尔海森继续想。那么作为唯一的对照组,必须用也仅能用异性恋对此进行解构和分析。
与以上提出的议题一一对应,异性恋究竟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是先天的或是后天的?是科学的或是文学的?是客观的或是主观的?
或者说,爱情究竟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是先天的或是后天的?是科学的或是……
一道朦胧的影子投下,盖住了他正奋笔疾书的手。
“你好,请给我点一杯白啤酒。”
陌生人穿着纯色的砂红衬衫,廓形,面料大概相当昂贵,哪怕浸泡在破败酒吧浑浊的暗黄光里,也显得干净利落。
轻盈的衣衫随他耸肩的动作流动皱褶,像拉普拉塔的河水,也像国家公园的红石岩。
“没听清吗?”
或许是觉得有趣,男人轻轻笑了笑,浅金色的发丝落在肩头。
他的耳下挂了两个看起来又大又沉的三角形金色耳饰,艾尔海森确定那是某个来自古老典籍的象形符号。
这是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因为混血的缘故,居然同时拥有着希腊雕塑般精致的面庞,和一双独属于印第安原住民的红褐色眼睛。
在这张惊人的脸上,艾尔海森察觉到,高贵与野蛮,新兴与古老,束缚与自由,疾速与静伫,正疯狂又奇特的混作一团,构成了某种迷乱的美感。
这让他沮丧地认识到,如果令侍者感兴趣的人是他,那么自己一系列的沉思都可以轻松推翻。
或许原因只是最简单的那种: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好奇。
男人放缓了语速:“你好。请为我,点一杯,白啤酒。”
艾尔海森想说点单不在这里,请去找服务生,但他一扭头,侍者或许又借口什么现编的理由躲进了仓库,找不见人影。
“……好,请您先回到座位,我待会会把酒端来。”
男人颔首,又礼貌地道了声谢,才转身离去。
不管他来自哪里,艾尔海森都确信,他肯定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间挤满了移民和穷人的贫民区小酒吧里。
虽然整个地球加起来有四十亿人,但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应付不了太多人,艾尔海森对此早有领悟。
他生活在这座城市,穿梭于贫民区的住处与中央商务区的大学,看似横跨整个布伊诺斯,实则并不。就像小孩子做涂色游戏时随手画出的线条,一些人偶尔相交,更多人永远平行,永远擦肩而过。
可是这样一个西装革履的阿多尼斯,一个行走于春季的神明,竟在初夏燥热的夜晚里,偏离自己原有的轨道,踏足了这间小酒馆。
这又该如何理解呢?命中注定的必然?或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的偶然?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世上的大部分人或许直到死也从未解开。
但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必须尽快搞清楚,因为他有所预感,某个路口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两个天壤之别的回答,将会决定他最终走向何处。
可惜对待全无准备的人,时间并不会大发慈悲。艾尔海森端着啤酒来到阿多尼斯先生身边时,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从刚刚起我就想问了,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可能是他探究的目光太过直白,引起了阿多尼斯先生的警觉,他忽然提问,目光有几分戒备。
“嗯……”
艾尔海森顿了顿。
哪怕是哲学系的博士生,此时亦无法将自己的疑惑化作具体的语言询问,只能转动大脑另寻掩饰。
“……我想问,先生,您的耳饰是黄金打造的吗?”
艾尔海森认真地说,用上了与导师探讨柏拉图的专注。面对眼前的意外来客,他下意识地没有将他当作一个人,而是一个问句,一个论题,一个摩伊赖派来的使者,一个命运提出的挑战。
他深思熟虑,最后选择用古代智者对谈时常用的语气与他对话,意有所指,举重若轻。
他期待能听到同样语气的答案。
“……”
“噗嗤。”
出乎意料的,阿多尼斯先生笑了出来。
“你当我是傻瓜吗?戴着这么大两块黄金上街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人,弄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直接倒在了褐麻沙发上。原本规整扎好的衬衫一团凌乱,让本持有十分慎重的艾尔海森意识到自己纯粹自作多情,彻底没了意兴。
不管这人是谁,都一定不是阿多尼斯。
他转身要走,那笑得直不起腰的男人却一边还在笑,一边拽住了他的袖口。
“哈哈哈哈……卡维、我叫卡维……你叫什么名字?”
鉴于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艾尔海森没有犹豫太久。
“艾尔海森。”
实际上在此时,他没有意识到的是,长久以来他对自己“客观”与“理性”的要求罕见地疏漏了一回。他本应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欠考虑的。
因为在人类的世界里,名字虽然并非实物,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是个代号,却不由每个人自己决定,而来自祖辈的赐予。意味着,与其说这是一个“描述”,不如说这是一个“期待”;与其说这是体内的“主轴”,不如说这是体外的“锚点”,规划了我们的来龙与去脉,交代了我们的主观生命与客观存在。
由此可见,于四十亿人组成的汹涌混乱的茫茫命海之中,将自己锚点坦白给另一个人,便意味着今后都将拥有寻找彼此、驶近彼此的权力。这其实是一件多么危险、多么珍重、多么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情。
尤其是当这个人闯入他生命的第一面,就在他的海域内引发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