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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部分 ...

  •   我们已经知道,在那一瞬间,艾尔海森提出了一个异常困难,也异常关键的命题:世上的一切事物,究竟来自偶然还是必然?

      是上帝随手抛出的亿亿个骰子,还是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或者其实部分偶然,部分必然?

      若果真如此,那么究竟是偶然更为珍贵,还是必然更加神圣?

      只行思辨而不辅以事实无疑是空泛的,为了理清现状,我们不妨从当下入手,将目光转向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那名偏离秩序的不速之客,命运纺线中的横向编针,一露面就启发艾尔海森提出上述疑问的男人,身上或许藏着答案。

      卡维,年少成名的建筑设计师,布伊诺斯大学建筑学院的传说,年仅二十八岁的“天才”。

      其天才之名不仅在校内远扬,也同样受到业内的广泛认可,年纪尚轻便已留下众多作品,在建筑设计的领域拥有相当的话语权。

      被曾经的师长请回学院交流时,不乏仰慕者向卡维追问,成为天才的秘诀是什么。每逢此刻,卡维总是认真解释,推诿天才之名,但细细想来,若是一个人能够同时拥有远大的理想、充沛的精力、高昂的激情、坚韧的心智和卓绝的才华,难道还能不够被称为天才吗?

      如果我们翻开卡维金光闪闪的履历观赏,会发现在他众多斐然的成就中,最闪耀的莫过于最近一项。那甚至不是一个已完成的作品,却能体现他在业内超然的地位:他以个人名义接下了整个卡萨维亚宫的设计工程。

      卡萨维亚宫是卡萨维亚家族建来陈列自己家族收藏的宫殿,作为一座用于赞颂家族荣耀与财富的丰碑,它必然被要求同时于艺术性与奢华度、人文涵养与实用性能登峰造极。

      当其落成之刻,设计者要么名垂青史,要么声名狼藉,没有中规中矩的可能。

      面对如此严苛的条件,无需卡萨维亚家族费心筛选,大多数设计师已经望而却步,仅剩下一小批对自己能力拥有绝对自信的顶尖设计师们进行角逐。卡维当然在此之列,对他来说,卡萨维亚宫是他奋力争取的机遇,他势在必得,最终也成功如愿。

      必须要指出的是,卡维争抢卡萨维亚宫的目的无关名利,而是理想。和大多数人想象中设计师动动手指就能逍遥快活的生活不同,卡维尽管收入颇高,却过得并不快活。

      自工业革命以后,随着工业化的影响从大洋彼端席卷而来,人们尝到实用性带来的物质甜头,逐渐忘记了艺术美具有的精神价值。

      作为与社会生活联系最紧密的艺术,建筑是在这场观念转变中受到冲击最大的行业。越来越多的建筑被强调要“统一”“整肃”“简洁”,甚至“低调”“朴实”“没有特色”,许多卡维自认为美轮美奂的设计,也被通通斥为“过度包装”“华而不实”,哪怕那些设计其实同样兼顾了实用性。

      经过数次尝试失败、辩解未果,卡维逐渐意识到,甲方们害怕的或许并不真正是没有实用性,他们害怕的只是标新立异、授人以柄。

      想明白了这一点,并没有帮助卡维看开些。正相反,他愈发痛苦。

      当一个个毫无美感的房子从他手中诞生时,他从未将那些东西看作建筑,也无法从中汲取到饮水可饱的满足。实际上,那些死气沉沉的设计在反过来吸食他自己。

      它们令他想到了机器,是的,那些整齐排列于工厂中、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工人被划分成一个个与机器匹配的部件,日复一日的埋头其中,逐渐消瘦干瘪,如尚未足月的胚胎,与母亲相连的脐带已被自己挣裂。

      灵魂被□□所困,□□被机器所困,于此,人类顺从地给自己戴上了两重枷锁。

      正如前面我们提过的,卡维拥有一个伟大而崇高的理想。为了明白他的理想,首先我们需要强调,这是一个怀有饱满爱意的人。

      卡维爱每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年少或年老,活着的或死去的,现实的或想象的。人类独特的爱与恨、情与欲,总是能在任何场合以任何方式打动他,填满他,令他喜不自胜,或是泣不成声。如果向他询问天国的定义,我想卡维会说:天国存在于每个人心中。

      了解了这份虔诚的爱,不难想象卡维会走上艺术的道路。

      当然,卡维对人的爱不止于满足自己那么简单、那么自我。既然爱人,他理所当然地也想要为他人做些什么。所以他成为了一个建筑设计师,也不难想象。

      至此,我们便完全可以理解卡维对建筑的态度:既要拥有艺术美,也要拥有实用性,既要向人文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也要让使用者的物质□□获得舒适。这就是他的理想。

      理想如远东辉煌的耶路撒冷,又如赤道高悬的烈日,使他迈出每一步时都能如朝圣者般欣喜若狂,而在停滞时又只能徒然凝视着身后幽深的影子煎熬。

      拜抨击艺术、鼓吹实用的思想浪潮所赐,卡维被困在原地实在太久了,卡萨维亚宫的出现于他而言,仿佛久旱逢甘霖。

      试想吧!一座可以极尽“华而不实”的宫殿!一幢不必向任何“实用性”妥协的建筑!

      已经发霉的斗志重新点燃,已经闲置的才华重新绽放,已经越来越虚无缥缈的耶路撒冷重新敲响了圣钟,向他发出召唤。

      卡维全身心地扑了进去。卡萨维亚家族在近百年的战争中敛收的巨额财富足以支撑他毫无后顾之忧,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可以毫无负担地沉浸于幻想。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上百次朝向理想的无畏进发中,最有可能抵达的一次。

      卡萨维亚家族的收藏品琳琅满目,大都是战时四处搜刮而来。身为宫殿唯一的设计师,卡维有幸得以逐一观赏。

      他看到那些来自世界各地、来自成千上百年前,体现了各地文明光华璀璨的工艺品蜷缩于阴暗的密室中,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仿佛遭入侵之古国的眼泪,代表他们的子民流离他乡。其形貌深深震撼了他。

      若艺术可判高下,此必为最高;若文明可被概括,此即名为“人类”。

      至高的天国已出现在眼前,他的任务是为天国修建一座殿堂。卡维告诉自己,就是这次了,实现自己毕生追求的愿望,就是这一次了。若能完成这座殿堂,哪怕此生戛然而止,也不会有怨言。

      什么样的建筑才配得上人类数千年的血与泪,白与黑,荣耀与耻辱?卡维怀着不惜耗尽自己的决心去追寻。他说服了卡萨维亚家族,将宫殿选址定在了沙特拉海角,一块属于贫民区的荒芜山丘,一片飘摇在无尽海面中的孤零残叶。

      不仅出于艺术的考量,卡萨维亚家族的举动举城瞩目,头脑活络的人都已嗅到了它的商业价值。比起让北城的富人区锦上添花,卡维私心里希望这座华贵的冠冕能将东南的贫民拉一把。

      他以城中心的价格大手笔地向当地渔民买下了土地,在他的倾力投入下,建造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任谁都能看出,一座注定不凡的宫殿即将落成。

      ——可惜好事多悭。

      就在主要工程即将竣工之际,也许是出于愤怒,也许是出于绝望,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被人煽动,也许只是单纯的想发泄什么、报复什么,一伙流窜在贫民区的暴徒于夜间袭击了工程,用自制的炸药炸断了几根尚未收尾的主梁,炸塌了小半座宫殿。

      卡维梦中的殿堂尚未出生,已经落成残疾。

      半月时间内,警察迅速抓到了犯人,对方供认不讳,很快被关进监狱结案,卡萨维亚宫的建造却就此停滞。

      卡萨维亚家族坚绝地回绝了重启工程的申请,并收回了所有划给卡维的资金。对于这个高傲的家族,家族宫殿建在贫民区已有争议,更别提竟还有不知死活的暴民可能进行恐怖袭击。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家族主理人怒不可遏,言辞严厉地向卡维宣布:“我们的雇佣关系到此结束。”

      但是卡维并不愿意就此放弃。就在这一天,他第五次登门请求与主理人再谈谈,主理人避而不见,他的大女儿却破例接待了卡维。

      卡萨维亚的公主认真聆听了他对梦中殿堂的描述,只是笑着摇头:“但现实毕竟不是伊甸。此事家族已经决定,您应得的报酬我会按照合同支付。请回吧。”

      现实不是伊甸,难道不能通过努力让它靠近伊甸吗?卡维再次来到了沙特拉海角。

      傍晚的海风猎猎,洞穿半壁坍塌的墙垣,呜声又空又长,像仰天的号角。

      他又一次的失败了。在追捧他的人眼中,卡维仿佛受过胜利女神的赐福,一生高歌猛进,逢战必胜,但在他自己心中,自己总是在失败。

      而这一次,失败的苦果尤为难以下咽。他不顾一切,埋头向钟声响起的方向狂奔,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方向,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只笨拙的浣熊翻找垃圾箱时发出的声响。

      他站在满是建材垃圾的黄昏里,和从垃圾箱里探出头的浣熊面面相觑,耳畔传来失败的号声。

      卡维人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耶路撒冷真的存在吗?我的理想真的正确吗?他问自己,还是仅仅是我幼稚的美梦?自娱自乐的幻想?隐秘的坏习惯?

      他迷惑不解。所以离开了海角,进入东南的贫民区中。他用伤感的眼神注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间屋子,每一条狗。

      一个眼睛亮得像水晶珠的女孩怯生生地告诉他自己与父母走散了,卡维便牵住她脏兮兮的小手,不厌其烦地四处询问,直到太阳落山才将她送回家。

      随后他步行到街区外拦车,一摸口袋,发现钱夹不翼而飞。

      卡维立刻反应过来,追回方才将小女孩送到的“家”,敲开门房内却是五个裸着上身的青年男人,不怀好意地斜眼打量他。

      这样的遭遇其实说不上多么惨绝人寰,钱夹中的十几张纸币对他来讲也压根不算什么,但此时此刻,这一丁点恶意却仿佛射中阿喀琉斯的最后一支毒箭,彻底打倒了卡维。

      好吧!是我错了!匆忙远离那间屋子后,他自暴自弃地想。

      他如无头苍蝇般穿梭于街巷中,刚才还仿佛受难玛丽亚的地方忽然露出了她本来的模样,肮脏,混乱,恶臭,无可救药,如同下水道的烂泥。

      卡维不知道自己曾经怎么会产生这里拥有美的幻觉,他感到失望,感到茫然,感到胸腹空虚,感到头晕眼花。但他并不想赶紧脱身,正相反,他想原地摔倒,想脱掉自己价格不菲的衣裤扔掉,想跳进这滩烂泥,迫不及待地融合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想到那副场景,几乎感到激动起来。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直到筋疲力尽也不想停下,直到夜深人静也不想停下。不如去喝个烂醉吧,卡维又想。所以他推开了最近一家小酒馆的门。

      酒馆里坐了十几个大呼小叫的客人,吧台边却只有一个安静的年轻人。他翠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卡维,始终凝视着他,哪怕背过身,卡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那眼神里有什么卡维正在拼命逃离的东西,锲而不舍地在追他身后。仿佛教皇派来的传教士,正条分缕析地宣读着他的罪恶,以至于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感到坐立不安。

      ——可是我已经投敌了!

      察觉到自己正在恐慌,卡维忽然愤愤不平。

      我已经妥协了,已经放弃了!我已经举起白旗,否定了自己的一切!我已经背叛了你,奔逃到了不属于你的领土!你没有资格再指责我,这是没道理的!

      “从刚刚起我就想问了,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他已经在心中想好了为自己辩解的台词,如同准备与人决斗的角斗士,气势汹汹地发问,准备亲手赢下呈放在奴隶主手边的自我认同。

      面容沉静的男人垂下眼帘,思考良久。

      卡维用全神贯注的目光锁定了他,等待他的第一击。男人移开了视线,所以现在只剩下卡维在单方面地看向他。这让卡维感到自己占了上风,他情不自禁地感觉雀跃。

      看到了吗,我决心要挑战你,要向你吐口水,你无法再欺骗我、再压迫我了!我彻底看清楚了,我彻底自由了!

      他异常亢奋地想,头脑轻飘飘的,冒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激动,比醉酒时更为疯狂。或许可以将之描述为清醒的疯狂。

      绿眼睛的男人终于回答。

      “……我想问,先生,您的耳饰是黄金打造的吗?”

      这是什么问题?卡维被问得呆住了。

      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刚才那些离奇的想法、激动的情绪瞬间扑灭。他朝过去的自己狠狠挥剑,斩断的只是一团臆想出来的迷雾。

      他茫然四顾,发现没有对手,没有斗兽场,没有奴隶主,也没有橄榄枝桂冠。他还是身处望不到边际的朝圣之路上,口干舌燥,大汗淋漓,不知道耶路撒冷究竟在何处。

      卡维呆愣片刻,然后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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