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飞絮落书衣》同孤坐

7、缱绻

　　黎南絮幼时体弱，常常上课上到一半就去了医院，她这人娇憨，做事又总是瞻前顾后的很不讨人喜欢，所以在漫长的学院生涯也没留下一两个交心的朋友。

　　黎南絮曾经犯病在学校晕倒过，但是周围的同学都对她避之不及，所以她才会对少年时期那个在雨中背她回家的少年如此耿耿于怀；

　　她一直觉得林书衣是一个温柔且强大的人，所以在漫长的十年中她将自己标榜成那样。

　　少时的悸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殆尽，反而让她越发地期待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尽管那一天并不怎么如意。

　　黎南絮第一次见到林书衣是大雨天，第二次是小河边，第三次便是在清和小院的那扇古典框窗里；昨日的情形如是十年前一样，就是像是在她眼前不断倒带的录影。

　　黎南絮站在窗檐边边发呆，林书衣发现了她便向其走了过来，询问道“烧退了吗？”

　　林书衣的声音很特别，嗓音清亮却总是沉沉的，就好像回荡在空幽森林里的麋鹿声......

　　黎南絮并不知道林书衣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院中的，因为她刚刚鬼祟着溜去后院的洗浴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

　　“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林书衣看黎南絮好像还没有回过神，便又向着屋廊这边靠了靠。

　　“没有不舒服，烧也已经退了......只是在想事情。”黎南絮摆着手回答道。

　　黎南絮昨夜是在清和小院的角屋睡下的，这屋挨着山，门口便是山石清泉，林书衣站在前院与黎南絮正好隔了一方池，池水是从山上淌下来了，畅过一阶阶的石台和绿苔汇过角屋，最后又回到山里。

　　黎南絮的耳边全是山泉叮咚的声音，她望着林书衣，林书衣也望着她。

　　“那就好，如果已经洗漱好了就来吃饭吧。”林书衣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这个“陌生人”昨夜留宿在他家一般，语气如昨日见面时一样寻常。

　　“不用麻烦......”黎南絮有些尴尬地想要回绝。

　　但林书衣却比她反应更快地回答道“不麻烦，已经做好了，而且我一个人吃不完。”

　　昨日那雨下了一夜，直到太阳从东边的雾林冒出尖儿才停下来，今日太阳很烈，早早地就爬上了云端将整个小院拢在那强烈的聚光灯下。

　　长亭石桌前黎南絮囫囵地勺着甜粥，眼睛死死地盯着碗里的清酿。

　　“你昨夜没有吃饭，连药都是就着粗枣一起吃的，那样很伤胃，所以多喝点粥会比较好。”林书衣的音调依旧死死的，即使说着这样的话都不含任何情绪。

　　黎南絮因为刚才喝粥的动作很大，所以瓷勺撞碗的声音格外刺耳；她一向很懂分寸，只是从昨天开始她就有些失控了。

　　黎南絮停下动作抬眼看着对桌一脸平静的林书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谢谢你......”黎南絮停顿了一下又摇摇头，继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昨天那么帮我，只是我很感谢......”

　　“你还是有些不舒服吗？你的手一直在抖。”林书衣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黎南絮说的话一般，视线一直停留在她握勺的手上。

　　“可能是有些低血糖吧。”黎南絮放下了瓷勺，将手放在桌子下面双手交叠着。

　　“那就多吃点，这是甜酿。”林书衣好像总是如此，体面地接受所有人的失宜，并报以平淡如水的关心。

　　“嗯。”

　　长亭被檐梁上的席帘拢了一半，只留一些斑驳的光影照在地面，看起来有些疲倦；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黎南絮喝了一碗又一碗的甜酿，就连上面的茉莉花她都顺带喝进了肚子里。

　　黎南絮想要帮忙洗碗，但林书衣还是将其留在了长亭中；

　　长亭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经感叹道今天的太阳真的好烈，这一点她醒来的时候从那滚烫的被角就能感受到，这个小院就好象有什么魔力一般总是将她的思绪往远处牵引，就那么一会儿她又开始看着小院发起了呆。

　　在她的记忆中，这院中有许多藤枝落花，还有一条将角屋框住的方正小池；院中虽然许多泥泞，但都被拢在花藤之下，所以就算在磅礴的雨天，那些伴花泥也只会溅到坎道之上。

　　现在的小院应该不会有泥泞的困扰，因为院中有大片的理石块铺设，就连溪池边沿都铺了卵石，这个小院变了，虽然撤了繁杂的藤枝看着清新很多，但黎南絮却觉得更加沉重，就好像现在的林书衣一样。

　　黎南絮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待林书衣再次回到长亭手里便多了分药包和糖块。

　　她小时候常常生病，但又不喜欢吃药，所以老是要求用打针代替，但那显然是不行的。

　　黎南絮吃药花了整整两分钟，而林书衣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副“舍身赴死”。

　　喝水的杯子是黎南絮‘强烈地’要求自己去清洗的，而这次林书衣也并没有拒绝，只是领着她去了后院的厨房。

　　厨房里好像还熬着什么东西，因为黎南絮只是站在门口就闻到了肉食香。

　　灶台的砂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林书衣走过去将火势控好又转过身对黎南絮说到“你将杯子洗好给我就是。”

　　黎南絮在林书衣地注视下将杯子地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生怕自己哪里没有洗到还用干抹布包裹着擦拭了两三遍。

　　林书衣看出了黎南絮的拘谨，所以用着尽量不那么生硬的语气说道“可以了，你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直到林书衣开口黎南絮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紧绷，她试着放松但还是失败了。

　　林书衣接过黎南絮手中的杯盏放到壁橱中，又去厨房角落的冰箱里拿了些白糕递给黎南絮。

　　“你刚才吃了药嘴里应该还有些苦，要吃点甜糕吗？”

　　这白糕是街市做老式糕点的一位老奶奶送给林书衣的，说是感谢林书衣帮他们改设老屋潮湿的问题。

　　黎南絮懵懵地接过了林书衣手中地糕点反问道“一起吃吗？”

　　林书衣不喜欢吃甜食，只是看向晚因每次吃的时候小脚都会乱晃，觉得应当是欢愉的，只是他从未尝试过。

　　黎南絮的眉眼从昨天开始就是紧绷着的，好像带着满身的愁绪，就连方才她都还是情绪怏怏的。

　　或许是这白糕真的很好吃，让她的烦恼少了一点，让她的颊肉微微上扬顺势带弯了眼角，他想她终于开心了些......

　　这白糕软糯但不是很甜，咽下后嘴里全是小甘的余味，林书衣并不讨厌这种味道，所以吃下之后又拿了一个放进嘴里。

　　黎南絮看林书衣吃得很认真的模样很浅显的笑了笑；

　　后院靠山所以少了很多灼气，让分为清新了不少。

　　灶台上的砂锅有些不合时宜的发出粗气，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黎南絮收回落在林书衣身上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移了过去。

　　“绿豆排骨汤，清热解暑的。”林书衣看她盯着锅以为她是好奇，便出声说道。

　　“很香。”这后院的厨房很宽敞，又四面通风，灶台与两人之间也隔了一面桌台，只是那锅上的气孔不断地溢出香气，让黎南絮很难忽略掉。

　　林书衣拿着小碗给黎南絮盛了一勺，说是让她先尝尝；

　　汤汁很浓稠咸淡适宜，很是可口；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白糕的糯米香还留有余味，这汤汁香甜地有些上瘾，将剩余的汤汁一饮而尽时那股回甘直冲脑门，让黎南絮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烫到了？”

　　黎南絮赶紧摇摇头，回答道“不烫，很好喝。”

　　“好，我们出去吧，这个汤还需要过会儿温。”林书衣将灶火关掉之后就带着黎南絮离开了。

　　后院到正院的那条外廊不长，但黎南絮却以为自己走了好久，因为她老是注意到廊外的池台、廊壁的光影、瓦梁下的席帘以及林书衣的衣摆；

　　方才还很陌生的清和小院似乎在林书衣的“介绍”下一点点熟悉起来，这院中的溪廊池台美她也渐渐开始感受到了。

　　如果说曾经的清和小院是别有风味的农家小院，现在的清和小院就是古典家宅。

　　‘她似乎开始贪恋这处的宁静了。’

　　两人刚回到长亭就听到了大门的哐啷声，黎南絮久违地看到了林书衣蹙起的眉头。

　　曾星然和一个黎南絮并不认识的女人一起进了客堂，而林书衣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黎南絮并没有与几人打照面，就只是透过席帘露出的缝隙观看到了外面的情况。

　　不一会儿曾星然先拿着一个箱子从客堂出来了，她在院中四处张望着，最后还是发现了长亭中的黎南絮。

　　曾星然本来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面容复杂地看着长亭中的黎南絮。

　　黎南絮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晓得了曾星然的谎言；

　　说来也是难为情，昨夜回到清和小院她清醒了一阵，说什么也要离开，所以和林书衣僵持了好一会儿，黎南絮慌乱的时候说话很没有条理性，所以就那样囫囵着与林书衣谈话，但也是如此她才晓得林书衣至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她想自己是否该感谢昨日的大雨让她没有错失这个朋友。

　　黎南絮并不打算再与她对视下去，只好转了个向面朝着风扇去了。

　　“你感冒还没好，最好不要对着风吹。”林书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长亭口对着黎南絮说道。

　　黎南絮本来看着风扇的边界线想着光影交界的模样很好看，或许可以运用到下次的版画中，她想得出神，所以被吓了一跳“啊！好。”

　　林书衣没想到自己会吓到黎南絮所以顿了一秒，才说道“你在家等一会儿，我去帮她们搬个东西。”

　　“嗯，早去早回。”

　　也许是黎南絮的烧还没有退吧，坐在电扇之下她的脸都止不住地发热。

　　绣坊在村街偏脚，离林书衣的院子是有一段距离的，三人出了‘清和’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林书衣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这很正常，但曾星然来的时候还一面开朗，这会儿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奄奄的，这让向新兰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林你昨天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啊？”

　　“昨天去街上买了些东西，所以回来得有些晚。”林书衣昨日还去街上买了些祭祖用的东西，所以来回徘徊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哦，那星然回去得也比较晚咯。”

　　“嗯，我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曾星然回答得有些磕巴，一点也没有平日侃侃而谈的模样。

　　“那个时间段应该是雨下的最大的时候吧，你没有等雨小一些再走吗？”向新兰一边搂着怀里的纸箱一边侧头看两人的反应。

　　曾星然看着林书衣欲言又止，然后低下头回答道“那个时候书衣有事又要外出，我觉得留在那里不太好。”

　　“雨下那么大小林你怎么还出去啊？”向新兰快步走到林书衣身边询问道。

　　“找人。”林书衣的步伐很快，从一开始就走在两人前面；他没有刻意避开两人，只是从未与人并行过，所以习惯如此。

　　“找人？”向新兰疑惑中又想起刚才站在长亭中和她打招呼的女子，便问道“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吗。”

　　“是她。”林书衣回答的声音并没有半分迟疑，一声连贯好像并不避讳与她的亲近关系。

　　一串连问下，向新兰感觉到自己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了，原本想要撮合林书衣和曾星然的小念头在这种情况下也变成了恶念，她有些羞愧昨日将曾星然留在林书衣家，让两人现在变成这样。

　　“抱歉啊书衣，说好全部搬完的......”今日真的很热，向新兰从早上出门开始汗就没停过，现在更是湿了鬓发。

　　“没有，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人有忘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林书衣如此想着。

　　“该道歉的，毕竟我答应的事一件也没做到。”不管是最后的收尾换了人也好，还是今日又来叨扰也好，这都是她临时变的卦；

　　向新兰今日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摸清楚过林书衣的脾性，只是他的性格过于收敛，所以让人有种两人好像熟悉了的错觉。

　　“向晚因没有感冒吧。”林书衣藏在额发下的眉毛皱了又皱，随即问到向家的小团子。

　　向新兰好像并没有预料到林书衣会直接岔开话题，所以有一瞬间懵住，然后才回答道“哦，没有，回去得及时，换了衣服喝了一剂感冒灵就睡下了，所以没什么事。”

　　“那就好。”林书衣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这些对话而停住，他自始至终都是面朝前走着。

　　向新兰听了林书衣的话有些松了口气，她都忘了，林书衣虽然情绪掩藏得很深，但这人却异常的善良，确实是善良，甚至善良地过于温柔，就比如绣坊赶工需要搬迁他毫不犹豫地允许了走投无路的她将仪器搬进清和小院，有时加工地太晚他甚至会哄向晚因睡觉；说实话她很感谢林书衣，也看不得这个善良的小孩如此孤独，所以她才会想要撮合曾星然和林书衣，只是她没想到这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刁难。

　　“那大门钥匙找到了吗？”林书衣或许并不喜欢听这些抱歉的话，所以向新兰也不再打算说下去。

　　向新兰越想越觉得今日的劳烦全是自己咎由自取，起因是昨日林书衣走后，她便叫向晚因把大门钥匙放在长亭里，可能是林书衣家的大门钥匙设计得过于别致，让其当成了小玩，结果郎当郎当地就给丢了；

　　向晚因这孩也不知道怎么的特别喜欢院里的那口泉池，每回都跑去和鱼玩，只是这次阴沟里翻船栽了下去，曾星然让其快点带回去换干衣服，所以就成了现在的局面。

　　“昨天下了大雨，门锁钥匙被冲到了小池里，已经找到了。”林书衣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因为手上的重物而动摇的。

　　“那就好，不过还得谢谢星然替我留下，不然向晚因那臭小子指不了一顿难受。”

　　“没有...没有，我没什么好感谢的......”曾星然有些心虚，因为昨天向新兰要提早回去的时候她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能够单独留在林书衣家里。

　　向新兰现在确认两人昨天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本着年长者的身份，这件事又是因为她而起，她还是应该解决一下“小林下次来兰姐家吃饭吧，正好也给你介绍介绍我家的大女儿。”

　　“嗯。”林书衣吃过向新兰做的饭菜，很好吃。

　　“星然要一起来吗？”向新兰转头问曾星然

　　“嗯？好。”曾星然一路上忧心忡忡的模样，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星然你脸色不太对啊，是不是太热了？”向新兰看她流了很多汗以为她是中暑了。

　　“没有没有。”曾星然连忙否认，眼神始终飘忽在林书衣身上。

　　但林书衣从始至终都与其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虽然以前也是这样，但因为她心有愧所以这种感觉更甚。

　　几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才到绣坊，向新兰叫人将东西搬上楼之后也跟着离开了，让曾星然有时间和林书衣搭话。

　　“书衣，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谎。”

　　沉默了一路的曾星然这时才开了口，她有些不敢看林书衣，因为她的小心思好像被看穿了，昨日就被看穿了，那个叫黎南絮的女生走后，林书衣只是扫视了长亭一眼便追了出去，她明明关注了他很久，但她却从未见过他那样慌张的眼神；她想他早就在那个女生口中听到了她卑劣的谎言。

　　“什么？”林书衣有些疑惑地看着曾星然。

　　比林书衣更加疑惑的是曾星然，她的眼睛本来就大，此时瞪着眼睛有些可怖。

　　“你不怪我吗？”曾星然有些语无伦次，她多么希望此时能看到林书衣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情绪。

　　林书衣看了一眼绣坊大厅内的绣画大钟，然后对曾星然说道“抱歉，我并不太清楚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我还有点事要先离开了。”

　　“难道她就没有向你告状吗？”曾星然有些愤然，她愤然于黎南絮为什么那么大度，又羞愧于自己为什么如此阴暗。

　　“她并没有与我提起你。”林书衣的情绪幅度不大，看着曾星然涨红的脸，也只是向后挪了一步。

　　“为什么？”曾星然见林书衣的语气与往常依旧又难过了几分，看来自己才是林书衣眼中的陌生人。

　　林书衣看曾星然眼眶红红地，本能地移开了双眼，但最后还是问了对方“你跟她说了什么吗？”

　　林书衣不喜欢浓烈的太阳，所以漫长的夏天他都缩在长亭的席帘后面；

　　南乡多阴雨，阴雨之后还有轻风，轻风带着清和的抒情和芬芳，缓慢而过只留下一点清凉。

　　昨日阴雨后的清风来得很是时候，清扫了他身上的墓尘；

　　昨日的烟雨明明只是比往日多了一股燥气，可他却觉得比以往的雨日都来得清新；

　　他从未想过还有人会带着满面欢喜来寻他，笑得那般灿烂，她的眼目很亮即使在没有黄昏的阴云下都很泛着光；

　　她向他跑来的时候长发轻轻扬扬地抛在身后，连被雨水沾湿的衣摆都显得那么轻快；

　　她失落时眉眼耷拉地很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情绪，就连贴在脖子上的发尾都像失了兴致的猫尾。

　　清和小院四周的植物很多，所以顺进来的风都带着股新木味，林书衣推开大门的时候那股风正好从门缝里溜出来，将其灼热的皮肤却了个遍；

　　堂屋角上的风铃叮啷叮啷地响着，林书衣地视线不由得落到了屋廊下的蒲团上，青衫纱裙的女子正团在上面摸着脚边的猫崽，那是时不时就会溜进他家院子的野猫，连他都从未摸过。

　　那猫窝在她的脚边摊开肚子，她也笑着用手去揉搓，林书衣想要上前却被灵敏的白猫先一步发现了；她看见林书衣先是一愣转而微笑，并说道“它很可爱，你将它养得真好。”

　　她好像从未这样放松过，而他想要就此缱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