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革面，重新做攻》江之祀

39、催折

　　穆景不喜人近身伺候，宫人将热水衣物备好，悄然无声地退去。

　　靠着池壁，感受着身体沉入水中的阻力和温度，他抬起刚才握剑杀人的那只手，氤氲的热气中，他凝眸看了半晌，缓缓地握成拳，放下。

　　康海实在是太微不足道。这么一条卑贱的性命，根本无法平息暴君此刻胸腔中翻涌的怒火。

　　他容不得背叛，但他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命数被那么一本荒谬的话本安排。一旦想到这个事实，他提剑砍人的暴虐情绪就难以压抑。

　　暴君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腥气后，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戾气，直接出了寝殿。

　　踏出殿门，凛冬的寒冷霎时袭来，却被厚实柔顺的狐裘大氅拦在身外。

　　殿外飘了雪，穆景站在高高殿阶上远眺了一会儿，只见混沌天色，飘絮飞雪，殿外扫雪的宫人已经跪了一地，口呼万岁。

　　他踏入了风雪中。

　　身后，一列内侍撑着伞，紧紧跟上。

　　穆景不召轿辇，也不说去处，信步向前走，厚底锦靴踩过没来得及清扫的薄雪，发出细碎声音。

　　漫天的飞雪勾起了他对登基初年某件事情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不怎么清晰。

　　他懒散扫过身后撑伞的小太监的面孔，面生，年纪不大，一张清秀稚嫩的娃娃脸，看着倒是讨喜。

　　他淡声道：“从今天起，你接替康海的位置。”

　　小太监一愣，又喜又惊惶。

　　帝王寝宫的内侍，按理来说应该是所有宫人最艳羡的好位置。近水楼台，但凡能在陛下面前混个眼熟，离飞黄腾达也就不远了。可飞黄腾达的前提是得有命享。

　　当今陛下弑父弑兄上位，杀星转世一样，剑不离身，出鞘必见血，杀人都不需要问缘由的。长生殿中的宫人换得勤快，死一批换一批，和索命的阎罗殿也差不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不，连他这种无权无势的小太监都能进长生殿内当差了。

　　他自打被新调入长生殿之后，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帝王哪天心情不好，将他一剑砍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几天功夫，他竟然成了御前的总管大太监！

　　在滔天的权势富贵面前，对死亡的恐惧一瞬间被冲散。旁边机灵的内侍接过他手中撑着的伞，他当即跪地叩首谢恩：“奴才小杭子，谢主隆恩！”

　　穆景这才知道他的名字。

　　“起来吧。”穆景并不在意他的激动，“去查一下左相如今在何处。”

　　小杭子到底是在帝王寝宫内伺候的人，消息灵通，再加上这事儿在宫里宫外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

　　他不敢好奇陛下为什么会问出这个让人意外的问题，只是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回陛下，今早，左相和朝中数位大人，因为北方数郡雪灾成患一事求见，现在还在正德门外跪着呢。”

　　说到这里，小杭子耳畔仿佛还能浮现出卯时，本该早朝的时间，被扰了睡梦的陛下听闻这个消息后比雪还凉的声音——

　　“既喜欢，那便跪着。”

　　语毕，暴君安稳入梦。回笼觉睡醒，就砍了康公公。

　　小杭子暗下决心，以后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等陛下睡到自然醒再禀报。他只有一条小命，可承受不住陛下这要人命的起床气。

　　听到小杭子的话，穆景微微一愣神，这才隐约想起来好像确有此事。

　　亡国的暴君自然是不上朝的。

　　他记得前世应该也有这么一遭，最后的结果好像是……正德门外的大臣们跪了一整天，倒下一大片，最后实在撑不住，被各家家眷派仆役带回去了。帝王不理朝政，朝中重臣又病倒大半，朝堂上各部互相推诿责任一番扯皮后，等赈灾的队伍到达灾区时，已经死伤甚众，民间怨声载道。

　　大雍的北方边境与寇荣所在的大周接壤。前世的他所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寇荣代表大周皇室前去安抚同样遭受了雪灾的边境百姓，却遭遇埋伏刺杀。他逃入大雍境内，又被一路追杀，最后竟然出现在了洛无忧所在的冷宫中。

　　就此，一切的发展都沿着话本的主线往前走。

　　穆景单手扣上腰间剑柄，屈起的手指有节奏的叩击着，神色玩味，漆黑的凌厉眼眸中却是翻涌的沉郁杀意。

　　前世他仿佛被迷障遮了眼，每次看到洛无忧的时候，都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人对洛无忧盛宠有加，一人则冷眼旁观。

　　先帝好美人，荤素不忌，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宠爱过的妃子更是不知凡几。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早已见惯了美色，自然不会因色起意。帝王的骄傲，更是让他耻于通过强夺后妃来羞辱已经死在他剑下的先帝。

　　但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某些意识混沌的时刻，他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可恍惚过后，依然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既定的道路。

　　江山兴亡无关紧要，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如木偶般，被牵引操控。

　　话本主人公又如何？既是敌人，他必除之。

　　又走出一段路，穆景好似想起了什么，狠狠一拧眉，看了眼正德门的方向，语调更冷了：“让太医去宫门外候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小杭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帝王不耐地侧眸看向他时，他背后霎时被冷汗浸透，连忙低头应“是”。随后，立刻躬身退去，匆匆往太医院的方向传陛下口谕去了。

　　穆景当然不是善心大发，幡然悔过，担心起那些大臣的死活了。他只是想起来，当初听康海提过一嘴，左相受寒重病，险些命丧于家中。帝后知晓此事后，于长生殿外代替父亲，长跪不起，向帝王求一道赈灾的旨意。

　　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不喜欢欠人东西，也不喜欢别人欠他。

　　左相是容家家主，也是容端的父亲。

　　穆景对容端的了解实在是过于空白，如果不是火中一幕，他甚至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存在。

　　容端，容家长子，世家第一公子，端方雅正，君子持节。却因先帝一道赐婚圣旨，嫁给了他。本朝风气开明，可娶男妻，但于皇族而言，这就代表着断了成帝之路。

　　穆景不屑迁怒，想要的位置他自然会亲手夺来。但容端一口一个规矩礼法，国事为重的样子，当真让他倒尽了胃口。他全当多了个摆件，平时放在那不闻不问，偶尔拿出来气气左相一派，权当消遣，倒也不算毫无用处。

　　真正令他没想到的是，行至末路，容端竟然会选择陪在他身边，以身殉国。

　　穆景一路走着神，回想着自己和这位结发十三载的帝后之间乏善可陈的过往，直到走到了长宁宫前，他眸色骤然一沉。

　　长宁宫是历代帝后居所，华贵尊荣，处处雕龙绕凤，飞檐挂角。可此时，宫门紧闭，门外台阶上覆盖着厚厚积雪。积雪堆叠，将高高的门槛埋在了雪下，也不知是多久没有人清扫，才能垒出这么厚的雪。

　　别说看门通传的宫人了，竟是连进门的路都没有了。

　　看着忙碌的清理道路的侍从，刚从太医院赶回来不久的小杭子已经有了些做御前大太监的自觉。他不动声色掠过一眼，将帝王喜怒难辨的脸色收入眼中后，视线低敛。待到看见帝王握剑的手，他赶紧屏息凝神，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一时间，上下一白的肃然天地间只剩下清路的动静，安静地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拦门的积雪很快被清走，大门打开，内里依然是白茫茫一片。

　　穆景踩在刚刚清理出的一条道路上，目光扫过，看到了一棵被积雪压倒的梅树，和凌乱支棱的枯死枝干。

　　这里与其说是帝后居所，还不如说是冷宫来得贴切。

　　穆景忽然想到了火海中拥他入怀的触感，轻薄空荡的像是拥了一团空气。

　　暴君本就充满攻击性的俊美面容更加冷冽，眉宇下压，黑沉的眸中压了层阴影。

　　长宁宫很大，通向寝殿的路步步皆景，游廊抄手缦回，但在这一片死寂的素白下，只显得过于漫长刺眼。

　　寝宫正殿并没有人，容端住在偏殿后一处小院中。

　　穆景到时，他已在院门外等候。

　　容端俯身拜下：“参见陛下。臣疏忽，不知陛下亲至，未能远迎，请陛下降罪。”

　　穆景自上俯视他，眼前这一幕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让他有些恍惚。

　　三九时节，他的帝后一身单薄白衣，跪姿端正，眉眼低垂，削直肩颈和墨云似的发上都落了碎雪。

　　穆景喉结微微滚动，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道：“起身。”

　　“……谢陛下。”他叠手再一拜，拢袖起身，玉石相击般的朗润嗓音轻缓。

　　容端骨相清俊，风姿仪态极佳，是经由容家累世的底蕴熏陶而成的。他站得直了，就更像一尊白玉雕琢出的易碎雕像，俊雅清绝的好容颜，一身风竹傲骨，清贵姿态。一举一动，如尺子量过般端直。

　　帝王不会无故前来。

　　容端静静等待半晌，也没有等到帝王再次开口。他垂眸思忖着原因，却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穆景看着他，突兀上前几步，探手挑起他消瘦的下颌。毫无征兆地，撞入彼此眼中。

　　视线相接，穆景清楚地看到那双瞳仁清透的漂亮眼眸轻轻一颤，随即很快恢复成无悲无喜的出尘姿态，好似万事万物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忽然间，一路行来的风雪都没有吹散的暴虐戾气骤然一滞。暴君心中恶意陡生，欲念如荆棘蔓延疯长。

　　这是他三媒六聘娶回的正君、他的帝后。这般相貌，这般姿态……

　　实在是让人想要亲手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