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2、易水 19 ...
-
后来,左伯桃如愿见到了羊角哀,也将古墓之内那禁锢魂灵的阵法悉数告知。他猜测角哀或许有办法,也从不后悔救程念。唯一心痛的,便是羊角哀为此搭上了性命。
他理解羊角哀的选择,却也无法原谅将角哀拉入险境的自己。左伯桃眼神一沉,握紧古剑。若是记忆没错,再往前走两步,便要触动墓门阵法了。
程念靠坐在墓室里与商衡说话,从顾贞观与吴兆骞开始,到这一世的羊角哀与左伯桃。程念想到什么,便问商衡什么。
商衡尽可能实言相告,一些晦涩难言的心思实在说不出口,程念也不会勉强。两人隔着一道墓壁,说了几生几世的话。
程念得知了顾贞观为何会罔顾吴兆骞的心意,非要带其北上。那一世本就是他们的最后一世,又分离了大半生。顾贞观想多留吴兆骞几日,只能背其所愿。那是阿衡第一次自私,程念却能理解。
他替吴兆骞说:“吴兄不肯北上的原因,仅是怕将你带入险境。能多陪你一程,他很高兴。”
程念相信,若是当初没有白卷一案,那吴兆骞一定会同意北上入京,接受最好的治疗。能多陪顾贞观一日,受再多苦楚都值得。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吴兆骞没有说出口的心思,只希望商衡心底的自责感能少一些。因为没有人比程念更清楚,阿衡对成汤的情意。
从坎坷的北白山,到险峻的笔架山,再到苍莽的绵山。他不顾商衡的警告,一路紧紧追随其身后。虽然多次身涉险境,商衡也都依着他的性子,从未有过半分苛责,反而会尽量护他周全。
这样温柔的性子,在两人宿命交织终结之际,小小的自私一次,没什么好计较的。退一万步讲,吴兆骞也从未真正责怪过顾贞观。
什么“只想留在江南”,都是借口。吴兆骞内心的想法从来只有一个,那便是留在顾贞观身边。
好在,商衡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他诚心地道过歉,也知晓了吴兆骞的真实心意,便放下了此事。
程念又问了一次,高渐离为何坚持入秦。上次提及此处,商衡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如今有得是时间,程念便求着商衡说。
商衡知道程念放不下,便也不再推脱,慢慢说道:“得知刺秦失败的消息之后,高渐离原本已经决定按照约定隐退,却在易水边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秦舞阳。”
“高渐离从秦舞阳口中得知刺秦之败并不简单,所以他必须入秦去查探真相。纵然要长命百岁,也须得查明荆轲究竟死于谁手。”
程念问:“后来你查清了,得知导致荆轲枉死之人正是嬴政。如此,已经算是达成入秦之愿了。后来又为何非得刺杀秦王呢。依照秦王对阿离的礼遇,阿离若坚持出宫,秦王也不会过分为难。”
这一次,商衡良久没有说话。就在程念放弃,计划主动转移话头的时候,他听到墓壁之后的人犹豫着问:“若换做你是高渐离,得知嬴政害我枉死,你会如何选择。”
“如果我是高渐离……”程念易地而处,想:“若是害死阿离之人近在眼前,他一定会尽力一试,为阿衡报仇。”
想到此处,程念仓促转身,隔着墓壁去看商衡。他从来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希望阿衡平安,希望阿衡长命百岁。作为荆轲时如是,作为吴兆骞时亦如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阿衡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过往未说出口的心意太多,几世生死轮转,如今,他与阿衡之间已经架起一道无形之壁。让最开始时那个言笑晏晏的阿衡,问他个问题都要犹豫。
程念摩挲着阴冷墓壁之上的纹路,他想着墓壁之后商衡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枝头熟透的李子,酸软的不成样子。只要一阵微风拂过,便能让这颗李子从枝头坠落,摔的稀碎。
程念软着声,将最真实的想法实言相告:“我会为你报仇。”
他说得很笃定,一字一句,想要去抚平阿衡心底的不安。他决定不再向商衡隐瞒任何心念,他想,彻底打碎他们之间的无形之壁。
程念用额头抵着墓壁,慢慢说:“如果得知杀害你的凶手就在眼前,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商衡问:“哪怕对方是个明君?”
“对。”程念肯定地说:“阿衡,我的心太小了。真到了那一步,我想不了那么多。什么明君共主,对我而言,他只有一个身份,便是凶手。”
商衡叹了口气,问:“哪怕,陷天下于战火?”
这个问题很大,如同古钟之音,震得程念灵台一定。他握紧双拳,只觉得从未适应过墓室之黑暗。
为了给阿衡报仇,就陷无数百姓于战火纷乱。先别说他能否做得了选择,商衡就无法原谅他。程念颓然地低着头,觉得高考时的数学大题都没此事艰难。因为,真到了那一步,他根本没得选。
他要为阿衡报仇,也不能陷天下战火。身处两难之境,唯一能做的,便是……
程念倏的睁圆了眼,他望向商衡,呢喃着问:“所以,你决定刺杀嬴政之时,根本没想活下去。”
“是。”商衡没有否认,接着说:“虽然高渐离让仲虺帮他在筑器里灌了铅作为武器,但依然很难对秦王一击致命。目盲的高渐离,只想尽力一试罢了。”
别说目盲的高渐离,纵然健康的高渐离,手捧筑器也绝不是嬴政的对手。纵然嬴政放松心神,那高渐离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程念苦笑着想:“阿离那时只能尽力一试,了却心中为荆轲报仇之念。纵然知晓没有结果,也已经尽过了全力。用尽全力的阿离,不可能容忍自己再活下去。因为,做出选择的他,已经有一瞬将天下百姓置于险境。这样有碍于天下安定的人,不该再活着。”
这就是阿衡,程念一直以来熟知的阿衡。他始终心有所爱,也始终心怀天下。他会为自己所爱之人拼尽全力,却不会让无辜百姓陷入危局。
程念问商衡:“最初的最初,你为何会下山?”
在商衡的记忆里,那时并没有关于“远到而来的有缘人”这种记忆,所以当初决定下山,一定还有其它程念和成汤都不知晓的理由。
商衡笑了一下,说:“为了报恩。”
“报恩?”程念搜索记忆,并未找到成汤施恩于阿衡的记忆。不过他当初回到成汤体内时,阿衡早已下山,下山之前两人之间的种种,成汤从未细言。他只知道成汤与阿衡的初识,那时候成汤受神兽白泽所托,答应护婴儿阿衡平安,于是成汤把阿衡留给了天人元一。
商衡笑着说:“我幼时调皮,将昆仑搅的鸡犬不宁。有一次趁师父打盹儿,便想偷偷溜下山,去山外的集市里看看。可惜,师父早在山中布下结界。那时我还未学习术法,根本下不了山。”
“实在无聊,我便绕着结界走。一不小心,被凶兽梼杌堵住了路。那时候,昆仑之境里神兽很多,大都听过元一的训诫,不会伤我。只有那梼杌,生性桀骜,不肯听元一的话。”
“他不杀我,却将我抛来甩去的戏耍。梼杌牙尖爪利,没多久我便挂了一身伤。”
“就在我受不住,差点儿昏厥之际。有位少侠执剑而至,护在了我身前。他与那梼杌周旋,才让我坚持到师父赶来。”
程念问:“那少侠,就是成汤?”
“是。”商衡回忆着久远的过往,慢慢说:“那时候的少年成汤意气风发,出剑时锋芒凌厉,收剑时儒雅温和。那是除了师父之外,我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么优秀的一个人。”
“自从见过他,我下山的念头便再也压不住。”商衡继续说:“师父说,那位少侠终有一日会成为天下共主,护百姓平安。我这样贪玩的性子,不适合站在他身边。”
“于是,我收了玩儿的心思,认真向师父学习。只要师父会的,我便要学。”商衡笑:“师父说有些东西没用,不必什么都往脑子里装。我却不敢松懈,读完了昆仑之内所有的藏书。”
“我想成为很厉害的人,站在成汤身边。”
程念皱着眉问:“可是……我记得成汤说过,你若是想平安,就必须留在昆仑,不能下山。”
“嗯。师父也说过。”商衡没有否认:“但那是幼时的我。后来的我已经很厉害了,没有人能轻易伤到我。”
“所以……”程念问:“元一师父同意你下山了?”
商衡摇头。意识到程念看不见,便又说:“没有。我能破了师父的结界之后,便总偷偷下山,不多待。只给师父买酒,哄师父开心。后来他再见我下山,便不管我了。”
程念感慨:“还好,你后来没有出什么事。”
商衡也说:“是啊。”
没有出什么事,只是丢了一颗心。在人世轮回了整整六载,还没找回来罢了。
程念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墓门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此人应是之前来过,对墓门之上的阵法有所了解,才走得如此谨慎。
程念惊喜道:“阿衡,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