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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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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丽、热烈的浓云虚掷在连绵逶迤的埃文河上,它们跟斯特拉特福镇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样,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了解着这里的一切。
波诺弗瓦一家在英国领土上定居下来的时候,弗朗西斯还没出生。据父亲说由于追随过征服者威廉,因而祖上曾拥有过一块不错的封地。只不过自打他记事起,他家就搬到了伦敦郡,并在此重新安家立业了。尽管早已失去了土地和封号,但他们对自己的姓氏和血统仍然是极其自豪的,而父亲也依旧会被人尊称为“波诺弗瓦爵士”。
但身为老波诺弗瓦男爵的一支后裔子孙,依照家族的传统,弗朗西斯还是顺利进入了沃里克郡的教会供职。理所当然的,他的耐心与仁慈使他受到了教区全体教民的拥戴——他似乎天然就有这种魔力,使别人一看就喜欢他。
对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来说,斯特拉特福是个多好的地方啊!教堂的铜钟总在同一时间敲响,响亮的钟声振聋发聩,他却百听不厌。一幢漂亮的宅邸,一座兴旺的果园,一份受尊敬的工作,一群爱戴他的教民,哪怕只能远远瞧见那片属于自己的资产,也足以令他感到愉悦了。但是这距离也的确足够遥远,使他无法注意到两位光顾果园的不速之客。
彼时模糊的太阳正高悬在果园上方无涯无际的碧空中,繁茂而苍翠的叶簇切割着阳光,藏身其间的含羞的果实晦暗地闪烁着,树影斑驳地战栗了一地碎金。埃文河水的气息冲刷着果园内堆积的腐叶散逸的酸味儿和树枝的清香,王耀正坐在一棵最为高大的果树上:他穿着黑绸裤,红褂衫,袖子似乎永远长一截。
“你在上边干什么?”亚瑟叫道。
“摘苹果。”王耀答道,脸上依旧带着那副神气活现的笑容,用一对慧黠的眼珠睇视着树下的人,甚至还极为大方地扔了一个给他,“嘿!尝尝看!苹果不错。”
但是没过多久果园那端墙头便悄无声息地露出一位又瘦又小的干瘪老头儿:他斑驳的、稀疏的头发笔直地竖起,胡子茬活像一把抖动的刷子,树皮似的老脸正一点一点被漆得通红,而那对狂怒的眼睛则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是法莫大爷!跑!”王耀从树上一跃而下,拽着苹果才啃了一半的亚瑟拔腿就跑,二人东倒西歪地跑到最西边的小丘才呼着气瘫坐了下来。
等等,法莫先生?那么这座果园理应是属于弗朗西斯的,自己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所以为什么要跟着王耀逃跑?想到这儿,亚瑟的脸也气得跟法莫先生一样红了。
事实上,他们时常会面。尤其当天气不算太糟时,王耀往往一不留神就将老师的嘱托抛之脑后,拉着新朋友到处撒欢了。欢乐的野花繁茂得如同清泉,慷慨地撒在草野之上——春季雨水在此冲出的一条条深沟,如今则形成了一道道逶迤曲折的鲜花之流。此刻,他们只是像往日那样四仰八叉地仰天躺着,陶然欲醉地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着杂类草沁人心脾的凉意,双目眺望着天空,彼此闲聊着。
“过一阵儿,弗朗西斯计划在逻各斯举办一场宴会,到时候我的亲属或许也会过来。晚宴结束后的舞会……”亚瑟话说了半截,最终还是啪嗒一声闭上了嘴。
你会参加吗?还是你愿意与我跳一支舞吗?上帝啊,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是不知不觉中把王耀当成女孩儿了吗,就因为他那扎的乱七八糟的长头发?哦不,不是的——那是因为阿尔弗雷德或许会来这儿,自己要向他展示新朋友而已。亚瑟逃避似的扭过头去,他已经想象到王耀一会儿该怎样嘲笑他的失言了。
但是王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声笑话亚瑟,他一骨碌翻了个身,左手支着下巴,只是用生气勃勃的眼珠凝望着那个别扭的男孩儿,“您太好心啦,亲爱的亚蒂。可是我不会跳舞。”
“我会教你的,”亚瑟顿了顿,又小声说道,“这并不麻烦。”
“可是我们两个都是男人!那么你要跳女步吗?”笑意沉入他明亮、愉快的琥珀色眼瞳中,却又狡黠地隐在睫毛下的阴影里了,还没等亚瑟冒火,王耀又紧接着补救道,“好啦,好啦,不闹你了。我答应你——如果那天我还没离开,我一定去找你玩儿。”
“为什么要离开?”一颗心因为王耀的话有些微微绷紧,“离开斯特拉特福,还是大不列颠?”
“'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啊,那是一种崭新的、铿锵的声调,就像一曲欢快的歌谣。王耀起身,感受着凛凛拂面的风,望着远方层叠的、鲜明的山影,“我跟着我的师父四处游历,因为我坚信一个有抱负的人就应该胸怀天下走四方。这是我的家乡那位有名的旅行家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当然我也有点儿小小的私心——我还要找到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
“是的。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山,却不知道我的弟弟被卖给了一个碧眼儿。”一些鸦羽似的额发在王耀的额角投下些丝一般的影子,绒绒地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他的下落。他跟我长得很像——虽然在你们看来,东方人或许都一个模样。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他,然后带他回家。”
不一样的,亚瑟在心中默默反驳了这么一句,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异乎寻常的沉默最终被亚瑟打破了,“耀,你的故乡是怎样的?”
“啊…我的故乡,就在那流淌着最美丽的河流的地方。这条河比埃文河要宽广得多,河水混黄而莽莽苍苍,它拥抱着大片大片的稻田,带给人们好土壤。”当他陷入回忆的时候,秀气的眼睛明亮地就像一捧琥珀色的火焰,“我还记得那条街道,饭菜和茶的香气在空气里发散开来,或许动动鼻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是的…终有一天,我们将会回去。”
多遥远的大陆啊。亚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国家,那东方人的家乡,又该是怎样迷离扑朔的一片蜃景!
“但是现在,我亲爱的朋友,先不要因还未到来的分别而悲伤,”王耀轻轻给了亚瑟肩头一拳,促狭地眨眨眼睛,“我想或许我知道一个跳舞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