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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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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1日,夏至,太阳几乎直射北回归线,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刻。
“知——知知——知知知——”
树上的蝉鸣仿佛开了闸,誓要把中考那两天被强制停歇的时间补回来,昼夜不歇。
而此刻屋内客厅的喧嚣丝毫不输室外。
“夏日,你这两天就去w镇你奶奶家好好玩玩,别听你爸的,他就是个老古板…好不容易考完了…”
夏日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看了一眼门外,默默收起画板,不发一言。
女孩并非J市的考生,半年前跟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J市。凭借绘画的奖项拿了当地重点高中特招生的名额,免于参加中考。
可这种行为在夏父看来无疑是走了“捷径”,终究不入流。
“古板?我说的哪句话不在理?是,她现在是凭借自己的特长进了龙泉,可进去之后呢,她能跟得上吗?笨鸟先飞的道理不懂吗?”
“知知知——知——”
窗外,正午的阳光转瞬即逝,空气闷热潮湿,天边的乌云层层堆积,树上的蝉鸣也开始疲软乏力。要下暴雨了。
夏日站上床边,踮起脚,从顶层衣柜中取出行李箱,“咳咳——”,箱内尘土味有些重。自七年前决定走美术专业道路开始,女孩便再也没在节假日出行游玩过了。
“叩叩——”,夏母在门外敲门,看来夏父暂时妥协了。
可夏日有些莫名的恼意,像此刻的天气——雨点要落不落,令人憋闷。
“夏日,晚饭我放微波炉里了,你晚上热一下就行,今晚怕是有大暴雨,你记得关紧门窗啊”,夏母今晚值夜班,夏父要去单位开会,一年365天,这是常态,晚饭多半是夏日自己一个人解决。
“轰隆隆——”天边雷声滚滚,不见雨点,才下午三点半的时刻,天色昏暗似傍晚。像蟹壳青。
夏日拿出手机查了查今天去W镇的列车,下午五点还有一班,现在出门,应该还来得及。
“啪——”扣上海关锁,合上箱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厚重云层,她决意要在今天离开。
女孩有些迟来的叛逆。
“滴滴滴——”
天边的云层翻滚,路上车流不息,大家都想赶在暴雨来临前回到避风港。好在当地出租车司机给力,绿色大众开成了拉力赛车,卡在4点45分的时候到达了进站口。
女孩今天运气不错,刚上列车,天边的云层便被闪电撕裂,豆大的雨点再也兜不住,倾盆落下。
“哐当——哐当哐当——”
疾驰的列车车窗上雨水纵横交错,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一如夏日此刻的心情,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亮,最后被收起。女孩决定不告而别。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双眼,窗外的景色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天边的蟹壳青渐渐转为褐青。
盯的时间长了,女孩眨了眨眼,视线调转方向——
白色T恤,黑色冲锋衣,双手倒插着抱在胸前,黑色的鸭舌帽压过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是青色的胡茬,对座的人是模糊了男生与男人界限的年纪。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非常抱歉,受天气影响,本次列车将临时停靠……”
总共三站的路途,在第二站便停住了,还剩最后一站,女孩忍不住有些焦躁,酒店最晚入住时间是晚上6点30分,能赶得上吗?
一片长吁短叹中对方的沉默显得格外可贵,车窗的玻璃倒映出男生的侧脸,半个小时过去了,姿势未变,不发一言,可呼吸紊乱起伏,分明不是睡着的模样,男生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窗外大雨倾泻如注,手机屏幕像失联般没有半点动静,黑暗沉寂。
夏日忍不住按了一下屏幕——17:52,夏父的会议不知道结束没有,应当还没到家。
第一次离家出走,况且还需要坐列车跨越100公里的距离。女孩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和后怕。先前积攒的勇气有些松懈。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wt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18:30,列车到站,夏日拖着行李箱准备排队下车。
一抬头,眼前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对座的男生也在这一站下车。对方穿着休闲短裤和运动鞋,没有行李箱,背包也没带。
夏日没有太多旅行的经历,但起码的安全意识还在,分不清酒店好坏,便预订了离车站最近的一家星级酒店。
这会儿打车过去大概十分钟,应该来得及。
一场暴雨从J市到w镇,席卷而来,并没留任何情面。
女孩撑开伞,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拦车,“诶——”
刚看到一辆空车,便有人抢先一步上了车,黑色外套黑色五分裤黑色帽子
——是对座的那个男生,他连伞也没带。
十五分钟后——酒店大厅
“这位女士,非常抱歉,按照酒店的规定,您已经超出了我们预留房间的时间范围,刚刚被这位男士订走……”
夏日回头,对方此刻浑身半湿,黑色外套不吸水,只打湿了里面的白色T恤,从鸭舌帽下露出的发丝紧贴耳前,还是那个男生,而对方此刻看起来显然比她更需要这个房间。
可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点,附近的酒店早在一个月前就已被预订完,只有这家,因价格太过高昂还剩下这一间房。
夏日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又看了看身侧的男生,对方已经拿出身份证,正在办理入住,且没有把房间让给她的意思。
“您好,一晚的费用是1200元,加上押金一共是2400元,请问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男生掏出钱包,一时间动作有些怔住,节假日酒店费用是平时的三倍,他给忘了。包里现金只有2000元,走的急,卡忘了拿。本就是随意至极的散心之行,现下看来真是出师不利。
“你好,你是从J市过来的吗?我也是”,男生的出师不利对女孩来说无异于意外之喜。
眼前的女孩大半张脸被口罩包住,眼睛冒光,心思简直好猜。
男生收起钱包,点点头,女孩在大热天里坚持带着口罩,在车厢一众乘客里仿佛自带标记,想不注意到都难。
“你看,我们也算半个同乡,我在这里只住一晚,跟你一样,房间是标间,有两张床,所以——”,生平头一回找人拼房,况且还是异性,夏日感到自己脸颊发热,有些充血的涨红。
“可以”。男生声音有些沙哑,透着疲惫,也可能是因为感冒。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女孩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心惊胆战,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跑来这么远的地方跟陌生人同住一间房,虽然对方看着不像是坏人,可万一……自己要不跟夏父坦白,直接去奶奶家算了?
“女士/男士,请出示您的证件”,服务员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夏日的胡思乱想,拿出钱夹,递上身份证。
“好了,祝两位入住愉快”,服务员制式的标准化笑容此刻给不了夏日任何安慰,女孩拖着行李箱跟在男生背后走着。
“叮——17楼,到了”
酒店厚实的地毯足以吸纳一切的微噪音,行李箱的车轮拖在地上也只能听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
“兹拉——叮铃咚”,房门打开,插卡取电,房间灯光瞬间亮起。
女孩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灯光全开,有些刺眼。
“啪——”
男生打开洗手间壁灯,回头侧身看向女孩。
“你随便坐,我先洗个澡?”,手指拎起胸前湿透的布料,空调的冷气吹过,身上的粘腻感令人愈发难以忍受。
“噢…好”,女孩还在适应环境,试图从台灯、床头柜的犄角旮旯中查找摄像头的蛛丝马迹。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阵阵,来人缺乏耐心。
“谁呀?”女孩趴在门上,透过猫眼看向门外。
“警察,例行检查,开门”,两名民警,一男一女站在门外,身份难辨,但也不似作伪。
“等,等一下——”,夏日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屏幕上仍一片沉寂,已经19:30分,夏父还未归家。
女孩有点慌了神,她意识到此刻无人可依靠,要叫男生吗?可他还在洗澡……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铃声催人,“请开门配合检查”,声音缺乏温度,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咔啦——”夏日解开防盗锁,刚准备开门——
“谁?”男生穿着浴袍走了出来,身上带着潮气,发尾还在滴水,没入锁骨后消失不见。
男生出来的急,没来得及吹头发,长长的刘海遮住眉眼,看不清脸。
“好像是...警察?”女孩的回答带着疑问,显然没什么信服力。
男生隔着湿发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女孩口罩还未摘。
“你好,例行检查,请出示证件”
“刚满15岁?”,民警没想到女孩这么小。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是谁?”,最近严查扫黄除恶,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
一只湿漉漉的手伸了过来,指节意外地修长,男生递来了自己的身份证。
“刚满16岁?”,两个人都是未成年?
“你跟她认识吗?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不认识,没关系,只是拼房”,男生声音听上去比警察更冷。
“是真的,我们只是在酒店大厅偶遇,刚好只剩下最后一间房,你们可以去找前台核实”,怕对方不信,女孩急着帮忙解释。w镇是旅游城市,最近是旺季,这点民警倒很清楚。
等到跟警察解释完来龙去脉,再找前台核实完两人身份信息,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手机还是没有任何来信提示,女孩有些丧气,向后倒在床上。
“你怎么这么小?刚中考完?”经过刚刚一番折腾,男生也懒得吹头发了,拿了条毛巾胡乱擦着湿发。
已经快一周没开口的男生此刻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大抵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的不设防备。
更何况,眼前的女孩眼神剔透如水蜜桃,毫无攻击性可言。
“嗯...我上学比别人早半年,开学要去龙泉读高中,你呢?”J市小得可怜,重高就那么一所,两人极可能是未来的同学。夏日不自觉在心理上放松了警惕。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出来得急,刚刚没觉得,此刻才发觉耳朵进了水,听起来嗡嗡的,很不舒服,得用棉签掏一下。
男生扔下毛巾,转身进了洗手间。
男生的沉默却让女孩以为自己戳到了对方痛处。也是,男生此刻的样子看着,的确不像是一个好学生
——更像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学渣”的标配。
“诶,刚刚,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啊…”,女孩的声音隔着木质门板传了进来。
男生刚找到棉签,准备将水吸出来。
——不过,她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自己考上龙泉的…不对,我是自己考上的,但是…我是艺术特长生,我画画拿了奖,所以来了这边。”见男生仍然没有回音,女孩有心宽慰,忍不住开口解释。
“嗯”
一只耳朵搞定,大脑都松了半边,这下听清楚了
——哦,原来是个“学渣”。男生的结论下得轻狂又高傲。
还剩一只耳朵,水进的有点深,棉签有些难弄。
男生的回应简短而冷漠,门外的女孩有些郁闷
——没想到这个“学渣”,自尊心还挺强?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铃声振动,夏父终于来电,气急败坏地打给了夏日,只是他的怒火注定无处安放。
“夏日,你在哪儿?”
“爸爸…呜呜…我在w镇xxx酒店………”
——嚯,小“学渣”还是个“爱哭包”。
男生在镜子前挑挑眉,棉签不够长。
“别哭,你慢慢说,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呜呜呜…爸爸…我…”
——哦,“爱哭包”原来是离家出走。
男生侧着头跳了两下,“嗒——”,水出来的瞬间,大脑也得到了完全释放。
“啪嗒——”洗手间门打开,男生走了出来。
“呜呜呜...”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抱着手机哭得可怜又可爱。
“喏,擦擦”,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两张纸巾,递到女孩面前,是一双干燥温热的手,男生擦干了多余的水分。
“离家出走?”男生抱着手臂倚在墙边,看着女孩的眼泪沾湿了口罩,可对方仍未取下,男生稍稍有些纳罕,随即眨了眨眼。
“啪——”,男生伸手关了顶灯,只留下走道的灯光。
“不闷吗?把口罩摘了吧,现在,我看不见你了”,陌生的黑暗空间给人以包裹感,有种静谧的安全。男生一直这么觉得。
“谢...谢,其实...我觉得你也不一定非要上重高,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女孩单纯的是因为哭得过于投入以至于忘了摘口罩,但对方的体贴令人无法拒绝,于是她决定好心多宽慰男生几句。
“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来J市,呜呜...可是不行,我一定...一定要证明给他看,画画也能有出息...”话开了匣,就变成了女孩单方面的倾诉。
男生本想说的话被堵回嗓子里,只好在女孩磕磕巴巴的一句话里抓住了重点——
“他,是谁?”
“我爸...他就是个老古板...不过,有些时候...还是很开明的”,还是在画画这件事情上,没有父母的倾力支持,女孩走不到现在。
“嗯...”,就是个小屁孩儿,男生默默在心里下了定论。
偏过头,在黑暗中瞥了女孩一眼,对方已经擦干了眼泪,躺在床上,被夜光勾勒的侧面弧线像天边的云朵,轻盈干净。是令人心情放松的美好。
“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也是离家出走吗?”
女孩的倾诉告一段落。男生的孑然一身同样引人注目。
“不是...我只是来散散心,嗯...中考,没考好”,室内的黑暗包裹了男生的谎言,女孩浑然不觉。
“叮铃铃—叮铃铃——”,女孩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爸爸...嗯嗯...我马上下来”
“那个...我爸妈到楼下了,我要走啦”,刚刚还一身疲惫的女孩在接完电话后便从床上弹起,丝毫不见方才的颓废。
“对了...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男生的包容令女孩心生亲近,黑暗的力量滋长了内心的胆量。
“快去吧,你父母不是还在等你?
我们,会再见的”,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男生并不想让女孩在这种情况下认识自己。
尤其是,在这种自己一身狼狈的情况下。
“这样...那好吧,谢谢你呀今晚,再见啦”,女孩并未纠结,转身离开。
行李箱车轮的声音滑过,房门打开又关上,房间归于安静。
半晌,水蜜桃的馨香缠绕至鼻尖。
男生从床上撑着身子坐起,发觉原本空落落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只桃子。
列车上,她不是全程都在看着窗外么,什么时候还藏了一只桃子?分明也没见她背包。
托起桃子,一口咬了下去,汁水爆出,是水蜜桃。
清甜沁人心脾,意外地好吃,抚平了男生近日来躁郁的内心。
将身份证放回钱夹,另一侧的学生证掉了出来——初三(1)班,青时。
男生捡起证件,粗粗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扔进了酒店垃圾桶。
就像扔掉过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