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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个故事: 蝉 之 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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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七月,一切都带着灼热的温度,撩拨着人们的情绪。有多少人会留出一点时间,聆听夏日的吟唱,已经悄悄地在城市的绿荫树冠里凑响。曾经,声势浩大的蝉之歌,“知了声声叫着夏天”的热闹已经淡忘在人们的记忆里。
步行,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留连,叹息。树下,已经有静静的躺着的,蝉的身体,不再会动,不再会有嘹亮的唱响。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在炎热的夏天,却永远的丧失了呼吸的温暖。
也许,如此郑重,会受到嘲笑。可是,我还是觉得蝉当之无愧,或许,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歌者。只称呼它们为蝉,而不是知了,是因为它们是高贵的生灵,知了这个浅薄的名字实在与之不配,何况知了本身就是嘲笑无知的贬义呢。
城市,在物欲横流的潮水里迷失,最后的绿色,零星地在路边和社区,沦落成了点缀。可怜的蝉,在坚持和妥协中,退守,退守,退守……即使是我,在看到寂寞死去的蝉,也很迷茫,它在真的已经叫过了吗?为何,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熟悉的歌声了。还有,她,那个蒙黑纱,梳高髻,着黑裙的精灵,那个凭风而歌,御风而舞的夏之灵魂,在这场自然和城市的战争中,还是一如当初吗?
我只是一个记录故事的人,与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转身的时间便是阴阳两隔或是人鬼殊途。我会回忆,我会想念,而他们,是否也曾在某个闲寂无聊的时候,想起有那么一个安静的我呢?不指望谁能记住我,但是想到曾经犹如高山流水般的心灵相交,之后不过是随风飘散,终还是落寂的。
伤感,就这么乘虚而入。七月,就是这么一个处于临界点的季节,上一秒我还陶醉在我的夏日闲情,此刻却悲伤如溪水蔓延,本来我该尽情的享受热量和汗水,此刻却是心中冰凉一片。
街头,偶遇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他那一声惊喜交加的招呼,让我疑惑我们何时那么熟络。他热情四溢的讲演,谈论股票、车子、房价,我越听得没劲就越发笑得风轻云淡。忽然,他停住了嘴巴,怔怔地看着我。我赶紧拉回神游天外的思绪,不好意思的问:“你怎么不说了?”
“苏醒,有男朋友了吗?”他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
“呃,今年,你听到蝉叫了吗?”我赶紧打岔,也许他只是随意地一问,我也希望这背后不要有什么意思。
“蝉?你说的是树上的知了吧!现在谁还有功夫关注那玩意啊!不过,那东西还真好吃,小时候晚上到树底下一挖能弄好多,弄回来洗洗,油锅里一炸……乖乖,吃到嘴里,又脆又香,简直是回味无穷……”说着还咂吧着嘴,那副贪婪的样子和他这身西装革履的光鲜组合在一起竟十分诡异。
“喂,找我有急事啊,我马上就到……”我掏出手机,对着话筒叽里呱啦一番,然后向还沉浸在儿时美味中的人,道声“再会”,赶紧逃。
“唉,苏醒,等等,没有听到你电话响啊!唉,你现在电话号码多少……”
对不起,食蝉者,我不想和你多说。
晚上,我半躺在床上翻阅着一本杂志,刚洗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房间里空调几乎无声,电脑里的音乐在流淌……可是今天的感觉如此的奇怪。我不由自主的摸摸手腕上的玉镯,古镯变的,玉的颜色很淡,浅绿、浅黄、浅紫交融在一起,仿佛天上的流云。还是摘不下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摘了。袁忆说它可以保护我,我倒是更想好好保护它。即使再坚硬的玉,面对人心的贪婪也是脆弱的吧。
我无意识的把着镯子,转着玩,一圈,两圈,三圈……
“啊!——”一个黑影子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对面,距离你只有20公分,换你也叫唤。
“别叫了,听得我心烦,你的声音一点乐感都没有!”那个黑影慵懒的说。
“啊——”我不由自主的再次大叫,不过只叫出来一半,因为嘴被黑影捂住了。
“是我,不是你想我的吗?我来了,你又狼嚎!”熟悉的声音,充满音符的跳跃,是她,那个黑色精灵,那个只为歌狂的黑色的精灵。
“你的镯子还真是宝贝,我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但是不知道你的镯子怎么弄的,还是被你看见了。我一直坐在这里,一直看着你,你还是无趣呢,一直看书。”天哪,你一直坐在我的床上,还一直看着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由得一阵恶寒。
“你长大了!”她突然温柔的说,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要知道她是一只蝉蜕化成的精灵,俗称“蝉精”,不高兴时是会吃人的呢!她说的,我没验证过,否则此刻给你讲故事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鬼了!
“你还唱歌吗?”我一直都没有说话,如果那叫的两声不算的话。其实我是听不到她唱歌的,但是自从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在唱歌,我能看见,一个生命在长袖善舞,一个灵魂在孤独的挣扎。而她说,那就是她的歌,多少年了,只有我能听见,我不懂,我从来就没有懂过。她说,没有关系,我已经懂了。
“唱啊,当然唱啊,如果哪一天我不唱了,就没有我了。”她温柔的笑,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忧伤。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你真的吃过人吗?”我好奇的问。
“小丫头啊,这么久了,你还是老样子,每次都会问。我是真的吃过呢……”她咯咯的笑着,笑得一如看不见的风,佛进我的心里。
我们就像真正的闺中密友一样,并排躺着,说着悄悄话。正如很多年的夏天,我们初见。
那时,到处都有高大的树,每到夏天,那些的遮天绿荫中,都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而我,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斜坐在一棵树的枝头,在唱无声的歌。当时,是正午,如火的骄阳,向大地倾泻无穷的光和热,我们避之不及,而她,却在阳光下歌唱。阳光照耀在她身上,金色给黑色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环,我看到一群闪闪发亮的星星围着她跳跃,美极了。
我趴在床上,看着她,安静地听着,她对生命的礼赞,她对阳光的膜拜。而后,我看着她从枝头,向我走来,仿佛从那里到我面前,有一条看不见的路,无形却坚实。
“苏醒,你不害怕吗?我是蝉变的哦,我可是吃过人的呢!”我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蒙着黑纱。她穿着黑衣服,光着脚,脚指甲上有暗自风华的荧光。
“你唱的那么好听,我喜欢你。你要是吃人,你怎么不吃我呢?”我真的不怕,自小我就能看见很多奇怪的人和物,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此刻,我更好奇的是她面纱后的容颜,我猜,那一定很好看。
后来,每一天中午,我都在床上等着,等待众人在烦躁、闷热和对知了的咒骂声中入睡后,欣赏她一个人的演唱会,仲夏之魂。
“你真的吃过人吗?为什么要吃人呢?”我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她。
“真的吃过呢,不然我怎么会从一只蝉变成一个妖精呢!”她总是这么回答,笑的很诡异,露出一副要吃我的样子。然后,我就假装害怕,逃跑,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身后飞扬。
可是,不管我怎么要求,她总是不肯摘下面纱,她说怕吓到我。因为只有真正吃过人的妖精,才能吸取人的精魂和灵气,完全拥有人的体态和神情。
她会和我说关于蝉一族的事情。它们在还是卵的时候,就安静地睡在土里,整整三年。之后,只有能爬出地面、脱壳长出翅膀的那一些,才能获得歌唱的机会。可是,好多好多的同伴,在快要爬出来的时候,就被人挖出来吃掉了。所以她要吃人,她要报复。
她说,蝉只能歌唱一周,之后,衰竭而亡,一头从枝头摔下地面。三年的蛰伏只为换取一周的歌唱,可是连这都是奢求。好多同伴,在放出第一声的歌喉,还没有调好音,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就被带着狰狞的人给逮捕给抹盐给下油锅给塞进那些可怕的黑洞……
悲伤,成河,在她的叙述里,我总是无言的。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即使微小如蝉,也有灵魂和生命,也有理想和尊严。我怎可为无视于这些的同胞辩护呢。
“人吃我们,我也要吃人。”她轻描淡写,我心惊肉跳。我不知道她经历怎样的磨砺才能修的人形,可她最终没有获得人的容貌。我知道她没有吃过人。她已经拥有了比人都高洁的灵魂。她在宽恕,可是不代表会遗忘。
后来,城市里一下子砍了好多树,很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大树。之后,又开始种,梧桐,香樟,还有散发着苹果香的树,可是再也长不到那么高那么大,再也没有蔽日的浓荫,在夏天为蝉提供一方歌唱的舞台,为我幻化一个美丽的梦境。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那么久了,你都不肯让我看见,今天怎么大发慈悲了?”我有点调笑地问她。
她却笑了,笑的无奈而又忧伤,良久都没有说话。
“小丫头,我从来都没有吃过人,虽然曾经我很想吃。小丫头,我要走了,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当然要见你一面,一直以吃人为梦想的我,居然和是人的你,成了你们所谓的朋友。我是妖精,我也要食物,不吃人,需要更多的花液和树汁,可是,现在,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最后一次为你唱歌了,好好听啊……”
在我迷迷糊糊地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想动我想醒过来却控制不了自己,然后我就听到绝代风华的歌、看到倾城倾国的舞……
一个逐渐变淡的影子,消逝在梦的深处……
第二天去超市,看到冰柜的一格里,装了满满的蝉蛹,都是那些将要蜕变看见光明蛹。我不由蹲坐下来扶着冰柜干呕。身边的人好奇的指指点点,身边的人在争先恐后的装袋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