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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可恨淮水远(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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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山路上疾驰,卷起一地尘烟,驾驶之人是个年轻伶俐的女子,行人不免纷纷侧目观望。
车内有人挑动窗帘,露出一张苍白胜雪的芙蓉面来,染着病色。
陈前玉看着山对面隐隐显现的城墙轮廓,神情有些茫然。一旁的女子将她拦下,风景再度隔绝窗外。
“前玉,你身体刚好一些,吹不得风。”
她眼眸半垂:“我知道了。”
“说起来,你是我们中间在洛平城待得最久的,那洛平城可有何稀奇物件或是奇闻逸事,说来听听?”女子分明存了分散她注意的意思,试图勾起一些有意思的话题,让她情绪积极一些。
“有一些。”陈前玉倚在靠枕上,神情恹恹,“城北有座宫城,城南是雁回山,东西二市十分热闹,还有戏馆茶楼,寺院道观,以及数不胜数的高门府邸。”
“就这些,我只记得这些了。”
三言两语,她便不再开口。
“殿下已经入京,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想来洛平局势暂稳。前玉,你见了殿下,好好认个错。你是他亲手栽培出来的,多少有些旧情。”
一路上陈前玉身子渐渐恢复正常,她们心里有了底,想必她的这条命是保住了,殿下还是顾念了一些情分,又或者,对她有些怜惜。
陈前玉阖上眼,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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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府,府门大敞,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成线,大雨如注,到晌午时分才渐渐停住。
十月的洛平正处深秋,冷雨夹着秋风冻得摄人,亭内火炉上温着酒,精致小巧的一个铜炉,再无其他。
司马沛撑着头,望着亭外的湖面。
身后小径传来脚步声,武照权神色匆匆,腰间佩剑,似刚从某个战场上下来:“殿下,人找到了。”
司马沛方拂袖起身,示意他跟上。两人沿着湖边小径踱步而行。
武照权仔细汇报着情况:“他们被囚禁在望观岚的密室,陆国相折了一只手,武大人……武大人经脉俱断,再不能习武了。幸得殿下赐下令牌,经太医整治,保住了一条命。”说着,呈上一块亮澄澄的金色令牌,司马沛随手接过,系在了腰上。
“这件事孤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语气冷硬。
武照权微愣,转而抱拳行礼:“臣先替他们谢过殿下。”
“臣一路走来,京都百姓都在议论两家联姻的消息,朝中和民间人心向稳,今日入宫之时经过官署,许多大人托臣转告殿下,说是要来贺礼。”
“你府中这湖风光不错。”司马沛突然回答这么一句,武照权晓得这是避而不谈之意,于是换了个话题。
“陛下谬赞了。”
“你先前交代的接应之事臣已安排人手去上洛山,算算日子,三日之内应能抵达洛平。”
司马沛颔首:“尽量低调些,入城后直接送到你府上。孤再做安排。”
“臣明白。”
“还有一事臣拿不准主意。”武照权顿了顿,瞄着司马沛的脸色。他周身散着淡淡的酒气,便知他的心情不算好。至于心情不好的原因,武照权这两年跟随他南征北战,自然清楚。
“是世子的事?”司马沛倒是淡然。
“是。”武照权斟酌字句,小心出声,“陆国相先前安排了人手‘保护’世子,然都被他……所以臣在想,是否再派一批人手。”
司马沛驻足,转身看向湖面,武照权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他的手指在那块金色令牌上捻了捻。他在犹豫。
“罢了。他未在朝中任职,既如此,让他自由来去。把人手都撤回来。”
“是。”
聊完正事,武照权看着湖边风大,劝道:“殿下,深秋寒重,您还是多注意身体。”
湖边人轻叹一声:“好了,你如今也学着陆夔啰里啰嗦。”
“这几日孤要上道折子,你方才说得宴请之事孤准了,通知下去,就说孤做东。”
“臣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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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很大,当年营建之时皇帝圈了一整条街,府内寻常的花园比得上一般富豪的宅邸大小。若是访客没有主人家带路,常常迷失其间。高玖容拎着雨伞,跟着福恩穿过一条条石子路,终于来到一处青色琉璃瓦当的庭院前,院门白墙上题着泼墨大字:青岚苑。
庭院中的银杏树很是夺目,路过之人忍不住会瞧上一眼,自然也就注意到了树下跪着的少年。
司马沛有意磨磨他的性子,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踏入青岚苑,下人们自然不敢凑上去关照一二。下了雨,他身上的紫色华服浸水,颜色愈益浓烈,成为压抑的墨色。
公主府鲜少有访客,也禁止旁人入内。不过司马氏与薛氏联姻的消息早已传出,侍卫们猴精,便放了小丫头进去。
“高小姐,你来找我家公子莫不是为了那件事?”福恩挤眉弄眼了一瞬。
高玖容神色有些窘迫:“算是吧。”
福恩直起腰板:“我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见了我家公子,还请小姐小心说话。要是再对他不敬,我可就!”他作势捏紧拳头。
高玖容有些语塞,脸色变得有些不耐烦:“我何时对他不敬了?”自己甩开顾钟和舅母,一路匆匆赶来,不就是和司马析商量对策的吗?
福恩没管她说的话,嘴里嘟嘟囔囔,领着人朝庭院内里走去。不多时,银杏树亮于眼前,也将某人的虚弱狼狈一并摊开。
高玖容拉住想要通禀的福恩,往银杏树处探了一眼:“他跪了多久?”
福恩撇着嘴:“昨夜回来就在院子里跪着。早上殿下叫他起来,公子不起,后来殿下出去了,公子也一直跪着。我给他打伞,他也不要,也不肯吃饭,我只敢端点水过去。”
果然,那人衣袍旁放着一个莹白的瓷碗,满满当当,怕是雨水充盈。
高玖容原本不安躁动的心神奇般平静下来,所有的不真实感在见到这个人的这一刻顿时落地。
原来不止自己在反抗。她舒了一口气。
同时,她也不得不开始正视某个事实。
福恩小跑着过去,蹲在地上冲那人嘀咕了一阵,他的姿势才有了动静,儿郎转过头来,面容被雨水浸润,有些凛冽,好在目光有些温度,似被侵犯领地的小鹿,惊惶无措地看向她。
高玖容走了过去。她未来得及更衣,因此鞋袜裙摆沾着半干不干的泥点子,一蹲下衣裳大半落在潮湿的石板上,她并未在意。
“司马析,你也不愿意,对吗?”
也。司马析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垂下头:“对不起。”
她没说话,看了看地上的银杏叶。
“跪了这么久,你不痛吗?”
司马析明显一僵:“有一点。”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接受了。”
司马析蓦然抬头,高玖容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眸明显震了一震,未等他开口,她解释道:“薛氏这一辈,只有我和薛愈表哥两个人。”
“联姻的事不是我就是他。”她好像如释重负般抒怀一笑,“那还不如是我。”
他记得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像是海上的月亮,圆圆的,灵动的,她虽故作轻松,可明显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她的眉眼间,司马析看不懂那是什么。
司马析心一沉,不知如何接话。
“我信你说的话,你说你恨司马沛。所以今日我来见你。我们两家的事你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这份婚约不过权宜之计,届时自会解除。”
司马析怔然抬眼:“我不明白,婚姻大事原来可以如此草率,说联姻便联姻,说结束就结束,他们争权夺利便拿我们做工具,不需要了便扔在一边不闻不问!”
“高小姐,我做不到这样。我理解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第一次,高玖容听见他气势滔滔、掷地有声的抗辩,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情,而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看着很好欺负的乡下少年。
他面色潮红,唇色却泛白,是风寒的症候。
“我该走了。”高玖容拄着伞起身。
“高小姐!”
“嗯?”
“宫宴我也在场,你可知,司空大人亲口所言,联姻由他提议,一开始选择的人便是你。从始至终,他从未考虑过薛愈。”
手中的竹骨伞瞬间发力,尖端瞄准他的眉心,她的眼神发狠,语气却克制:“你想挑拨什么?”
司马析看着她眼底的泪光,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想挑拨什么,你告诉我局势,我也回敬你一条。”
“高小姐,这些大人便是这般虚伪无情,难道你甘心顺从吗。”
高玖容松开伞柄,伞滚落在地上,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如他所言,他并未以讥讽的眼神看她,那里,浓浓的不甘和愤怒几乎要溢出来。他不过陈述实情罢了。
两人对视许久,直到一人眼泪滚落。
师父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想不明白,发了疯似地往外冲。
“福恩,你快跟上去。”司马析骤然瘫倒在地,气喘吁吁道。
福恩一脸懵懂地冲进来,将人扶起:“公子,您没事吧。”
“别管我,你去追高小姐,务必将她安全送回家。”
“公子……”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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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太常寺和尚书台毫无阻碍地通过了赐婚的诏旨,一是因为这圣旨为会稽王所求,二是因为这纸诏书由司空薛觉义亲笔拟定。两大世家难得在同一件事上达成共识,朝中民间皆是企盼,等去中书府盖过印玺,这桩婚事便是颁定。
天子陈燎诏来中书侍郎,于是印玺移去了清心殿,薛觉义入殿时除了天子在,司马郴和薛珈也正等待。
高玖容回安国公府的事一大早薛珈便告诉了他们,三个年轻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薛珈不忍看,半侧着身,半张脸掩在司马郴身后。
“臣薛觉义奏呈诏书,祈请陛下恩准。”薛觉义将姿态放低。
“司空大人请起。”天子陈燎接过诏书,故作淡定地打开。
诏书不长,按照惯例,封了司马析子爵,高玖容也赐下县主,取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寓意,也算皇帝对两家的恩赏。
天子的眉眼抬了又抬,落了又落,起起伏伏,将这诏书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三四遍,忽而出声:“高小姐的封诰再抬一抬,赐封号‘沁阳郡主’,其余旨意,朕无异议。”
“陛下不可!”薛觉义心下一惊,“受封县主已是荣宠,若非惯例,薛氏辞不敢受。郡主之位——”
“朕一身孑然,寥寥独孤,幸得,”少年眼神涣散,神思飘远,可一字一句说得分明,“薛氏辅弼之劳,安国公护卫之功,今敕封安国公之女高玖容为‘沁阳郡主’,食邑八百户。”
他的眸光渐渐聚神,隐隐露出上位者的睥睨之姿:“可有异议?”
空旷的大殿静得渗人。在场的三位大臣表情都有些不可置信,薛珈神情复杂,看了看跪拜在地上的父亲,还是司马郴先回神,倾身拜伏。
“陛下圣明。”
另外二人随之歌颂皇恩。
少年旋即肩膀一卸,有些沮丧地向后倒去:“怀辽,请中书侍郎来盖玺。”
殿门口的小内侍动作麻利:“是,陛下。”
中书侍郎捧着传国玉玺而入,很快在绢帛的一角稳稳盖下鲜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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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魏国朝堂上发生两件大事。一是皇帝颁下即位以来第一封赐婚圣旨,赐婚会稽王的少公子司马析与司空薛觉义的外孙女高玖容;二是会稽王、大将军司马沛请旨重开北部边境与戎族的互市市场,重结两国旧谊,并呈上了北戎大单于的国书。
两国边境的关市自隆城失守,至今已关闭五十余年。如今隆城收复,重开关市不仅是重修旧好这么简单,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意义,以宣扬大魏国威,震慑外敌,同时显示大魏气度。
但同时,两国战争刚刚结束,魏国元气大伤,内乱尚未平复,重开关市难保不是北戎设下的圈套,借以窥伺时机,卷土重来。且魏国目前的国库情况实没有足够能力长期维持边关。
于是朝堂之上关于互市的争吵很快盖过了对联姻之事的关注。
薛珈从中书府领过圣旨,然后就得去安国公府宣旨,因有封赏,这圣旨薛府接过还不算完。本该由中书侍郎去颁旨,薛珈求了恩准,领下这门差事。
朱雀门下,一人布衫执手端立在阴影处,见薛珈出现,从阴影中现身,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握着剑鞘。
司马郴的眉眼依旧清冷,旁人望不进去,他也自困囚笼。薛珈不能装作未见。
“元玉。”
“长桓。”
两人共走了一段路,穿过最繁华热烈的长治街。
“互市之事你怎么看?”薛珈随意聊起。
“大概也是秘密盟约的内容吧。北戎如今国乱,诸子争权,三五年间还不至于进犯边境。若司马沛施压,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应允。”
“我们对北戎了解不多,五十年沧海桑田,或许可以借此时机刺探其国情。只不过朝中局势复杂,正是用人之际,边境的守将需要仔细择选。”
司马郴侃侃而谈,思路十分清晰。
“广州之事为急要,揽过军权还不够,当务之急是筹措粮饷。我的卫队长先赴广州,我会去一趟淮安,查清楚司马沛的意图。之后与你在广州汇合。”
薛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现在就走?司马沛没有拦你吗?”
司马郴闻之轻笑一声:“放心,我找了一个……他不会怀疑的借口。况且,我不在朝中他还更安心些。”
两人说着话,等薛珈回过神时发现到了阊阖门前,长分桥下的护城河畔停泊着大小船只,络绎不绝。
司马郴低头看向他手中的锦袋,里面装着诏旨,再出声,他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发沉:“元玉,这件事你要怪便怪我。”
他苦笑一声:“说来不耻,我们竟然要拿两个孩子当挡箭牌。”
薛珈绷着脸,没说话,既不谅解也未苛斥。
司马郴敛了话意:“我的船到了,我先走。”
“对了,你之前说的满州刺杀一事我托人打听了一遭,这几日他手下的人会入京,押送什么具体不知。你要想顺藤摸瓜,这是一个机会。武照权如今攀附于他,大概会是他接应。”司马郴眼神闪了闪,想起望观岚的事。
薛珈眼眸终于有了些波动:“长桓,多谢。”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能做到的事情不多,司马沛此人心思极重,看似还顾念着几分父子之情,实则处处提防于我,反而时常让我放松警惕。会稽王府我能打探的消息有限,你们与他周旋也要多加小心,切勿为其表象所骗。”
司马郴背上包袱,预备登船。
薛珈终于卸下冷漠的伪装:“长桓,有一事我想求你帮忙。”
“请讲。”
“我阿姐薛琼在淮安高府,你此去淮安能否帮我去看一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还有,若是遇上我大哥薛瑀,也替我转告他,就说……”薛珈凝神想了想,思量权衡一番,“罢了,他总会知道的。”
司马郴安慰道:“无妨。我若见到他们一定会转告你的意思,确认他们平安。”
“多谢。”
薛珈揖礼一拜:“长桓,一路小心,改日相见,你我皆要平安。”
“会的。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