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盛绛河

5、分班后

　　新换了一次座位，程留被调到四组倒数第二排和唐朝同桌。第四章的数学检测只有89分，他将试卷折了又折塞进口袋里。
　　“程留，能帮我看看这个题吗？”唐朝递过来的是一个不等式的证明题，只在空白页面粗粗写了一个解字。
　　程留笑道:“你平常不是都不做的吗？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不是看你一直在做题，不说话嘛，我干坐着总是不太好。”唐朝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挺想好好学的，你带带我吧。”原本粗粗掸掸的人莫名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程留莫名想笑。
　　“好吧，这道题是这样……”
　　后面两个人也算勉强搭伙一起走了，唐朝本来是在这边初中部读的。有一些自己的朋友，不过都分到别的班去了，现在两个人居然有一些报团取暖的意思。不过是吃饭或者作业捎上一路的交情，不过有一点值得思索的。
　　半月假，
　　离开云桥的免费校车很挤，老是有小学生把卫生纸撕成碎片扔他一头。程留想骂人，可是小姑娘长得很可爱，忍住了。
　　校车停在大门口，荷花池周围的绿草地上有粉嫩团簇的山茶花和合欢花。大部分本地人应该已经回家了，他们这种隔得比较远的都是周六坐校车回家。
　　刘燕早就接到家长群的通知来车站接他，皱着眉看起来表情不虞。从车站出来去了附近一家新开的小面馆。羊肉面和牛肉面都是十四元，他最近对价格关注好像格外敏感，对门是一家理发店。
　　刘燕没问他要吃什么，直接走进店里点完了。
　　一气呵成，爽脆利落。
　　“一碗牛肉面要葱不要香菜不要辣椒，再来一碗馄饨。”
　　程留提着行李箱在后面没有说话，他本来想说吃碗热干面算了。感觉家里的经济压力很大，在学校晚上有看心情开门的炸酱面是六块五。他已经不是那个花钱不眨眼的混蛋了，他现在花五块钱都要深思熟虑。
　　而他妈，像个败家娘们儿，虽然牛肉面是给他买的。
　　对面理发店的老板娘的儿子是他同班同学，年纪第一，被云桥市一中提前录取。这个一中和燕其音过线的那个一中不一样，是云桥上一级市里的顶尖高中。
　　只是统称为一中，那一所和襄垣五中，武城三中并联的三校联盟，著名的考试机器。每年都有两个清北的预录名额，跟他们那个野鸡学校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云桥一中也有，不过只有火箭班的一名额。不过聊胜无于，起码比明德强。
　　此时此刻这位老板娘正在跟他妈尬聊，剪过几次头，在家长会见过几面的交情。
　　“这是你那个大儿子吧？在哪儿读啊？”
　　刘燕局促地抓紧手里的陈旧的包，边缘有些破损。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尴尬，玩笑道:“哈哈，肯定没有你家考得好啊，在云桥。”
　　“那个中学啊？市一中吗？那还不错啊。”
　　……
　　程留吃着面，氤氲的水汽让他没有看见刘燕的尴尬和失落。亦或是看到了装没看见，尴尬和生疏一直是暑假过后的常态。
　　吃面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刘燕无意地感叹道:“你妈现在连你在哪儿读书都不好说的，你一定要争气，家里现在就供你读书占最大头。你爸一个月才赚多少钱，程生的生活费又没了，诶……这该怎么活啊！”
　　程留还有一个小他八岁的弟弟程生，他有时候很不理解父母的想法，为什么要废这么大力气去供他读书。如果他当时去的是职校，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事了。
　　要是当时考的再低一点，一点希望都没有就好了。或者是，考高两分不用像现在这样。最可恨的就是现在这种状态，犹如搁浅的胶舟，往上，够不到，往下，彻底掉掉又很不甘心。
　　“嗯。”可惜什么都说不了，只能应一声。
　　刘燕又骑着她的小电驴去了一趟超市，两个人在饼干区挑挑拣拣。
　　“你小时候吃的都是徐福记……”她挑剔着饼干区的各色饼干，看着上面五颜六色的商标，仔细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抻开，目光似怀念又有些埋怨。
　　“而你弟弟现在只能吃杂牌子。”
　　程留帮着她拎着一些菜，他能说什么？他又配说些什么？刘燕好像并没有指望他能说些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
　　“在学校怎么样？不要跟人吵架乱惹事，我们惹不起。”
　　“知道了。”
　　前面那个问题好像是后面那句的附加，他也无意撒谎。
　　往前面走是饮料区，那里一排绿色瓶装的尖叫，是在小时候他很想喝那种果味运动饮料。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瓶可以解渴又可以喷水的饮料，他央求了很久，刘燕就斥责了他多久，最后直到夏天结束他也没有喝上。
　　后来他终于有四块钱能够买了，他一次也没有买过。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瓶没有得到的尖叫到底是什么滋味。
　　程留觉得刘燕很矛盾，其实她对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好。他从来不敢说他要什么，心里吃了一整片酸柠檬，回家也很累，也不想回家了。
　　刘燕忍着没说，但是程留知道，他很差劲。
　　繁华的街道慢慢褪去，公路上的烟尘才是最后本质的归属。他们七歪八扭拐入更下一级的小村子，洋槐碎了白雪，落了一地嫩芽。全是土路，他家在程家村深处，上坡下坡然后才到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宗族型村子，一村人全是姓程的。他辈分还挺高，年纪轻轻就当了谁的四大爷。
　　在家的时间是无聊的，看到门口积了一层金黄色的银杏叶。
　　程留很想跟以前的朋友说说话，初中一起的那些人大部分考上了普高或者更好的高中。再就是出门打工，或者职校。
　　他翻着放假时候发校历表，假期全部错开，他有□□也没有手机。
　　程留猛然发现自己成了异类，他和普高的朋友聊不上来，和明德的小姐公子也说不上话。他在家里是罪人，在学校是小偷，是有些人。
　　什么是怪物？这就是怪物。
　　……
　　半月假说是两天，其实就半天，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就得回学校上晚自习。他来的很早，学校冷清地有一点空寂的无聊。之前因为中考填的满满的时间一下子空余下来，程留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他坐在安静无人的教室里，默默翻开了一本地理练习册。实在不知道干什么，比寂寞更可怕的东西是无聊。
　　晚上是数学晚自习，做试卷，教室有很多说话声。
　　余秋水又痛骂值日生，不，是阴阳怪气值日生。唐朝跟着一大帮男生回来的，脸通红，还有一点浓郁的酒气。
　　“你也不怕老师闻出来？”
　　“我们坐这么后面，没事儿，你做你的。”
　　他喝了酒脸色不好，程留也不想多招惹他。专注于自己手里的题目，忽然袖子被猛地一拉，
　　“我艹我艹，我要吐了，程留……帮我请个假！唐朝话没说完，捂着嘴冲到外面。
　　做上面的数学老师看了直摇头，程留打了个招呼也跟着出去了。其实心里还惦记着刚刚没算完那道题目，说极端一点，他最害怕同桌吐在座位上，索性唐朝还有一点良心。
　　最后是在教学楼前面的一个花丛里找到他的，唐朝正对着一株瘦弱的月季大吐特吐，眼眶都红了。程留没说话，递给他两张纸。
　　唐朝表情有点诧异：“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还有考试吗？”
　　程留扶着他往教学楼反方向走，轻声道：“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
　　唐朝颇为尴尬地擦了擦嘴角残余的痕迹，跟他十几分钟之前还一起称兄道弟的朋友没有一个跟出来看看他的。反而是平时除了学习，交集不怎么多程留追了出来。这会真心实意了许多，他笑着道谢，像是忘了胃里灼热难受的疼痛。
　　“谢了兄弟。”
　　他没说什么，夜灯下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唐朝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空腹灌了白酒自己的胃受不住了。
　　“他们说我不喝就是不给他们面子。”注意到程留的目光，他一直在程留面前以过来人的身份自居，现在莫名解释起来。
　　“融入他们很重要吗？”程留轻声问，
　　“不重要，但不这样，这里会很难捱。”唐朝捂着胃靠在医务室的长椅上，银色的椅子冰凉，有如冬日落下的无机质辉光。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少年，开口道：“但你不一样，和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程留没接这句话，转头转移话题，“明天中午我要去楼梯间做题，会先走。”
　　唐朝不满道:“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吧，每次都先走。先走就算了，还要通知一声。”
　　你说的对，其实刚刚我内心毫无波动。有些事情是需要情感体验上的支持驱动行为，而有些，仅仅是为了维持表象。
　　因为，会很难捱。
　　但程留还是眯起笑眼：“怎么会，今晚题目没做完，明天没补的话要罚跑的。而且，你中午不是要午休吗？免得你白等我。”
　　唐朝不满地撇过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