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音》盛绛河

6、你怎么会那么觉得？

　　晚香玉白嫩的花瓣在叶上颤抖，有露水顺着清透的叶片滚落。程留曲着腿坐在一旁的大理石台阶上，周围不仅有晚香玉，还有晚饭花和木芙蓉。秾丽的晚霞在天边迤逦,像一块浓墨重彩的丝绸。
　　虽然知道昨晚数学考试出来的成绩不太理想，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烦躁。唐朝没有耽误他太多时间，后面的压轴题和一些大题不会做还是不会做。回家在耳边的质问言犹在耳，烦。
　　晚霞往下沉没，夜幕顺着云际往上爬。
　　云和操场好像倒过来，然后世界倒转。
　　“不吃饭在这儿发呆？”
　　程留散漫的思绪这才拉回来，才发现面前站着个人，漂亮的丹凤眼被后面的微光照得流光溢彩。
　　他不自觉地撑着脸，收回腿老老实实坐着。
　　“没及格，不想吃。”
　　燕其音双手插着兜，自耳朵还延伸到下面有一根软白的耳机线，不过已经摘了。他站在程留后面，撸了一把他的狗头，心情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要是次次不及格，次次都不吃，岂不是要饿死？”
　　程留一把扯下他的手，抬起头看他。自下而上的目光，眼睛睁地圆圆的，像幼猫。
　　“我也没这么烂吧？总不可能全部都不及格。”
　　“那你把不及格的限定范围划在英语上？”燕其音笑道，
　　程留：“……”
　　刚刚悲伤的氛围顿时给他搅得烟消云散，“快滚。”
　　程留气的牙痒痒，他没燕其音高，朋友也没他多，就连学习成绩没他好。遇见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忍不住攀比靠近。攀比是因为他觉得明德这个歹竹出不了好笋，靠近是因为燕其音人好。在他那里，才能觉出一点无动于衷以外的情绪。
　　“快回去吧。”燕其音重新带上耳机，“我已经给你我的最高敬意了。”
　　程留想缓缓扣出一个问号，或许是他疑惑的表情太过于明显。
　　燕其音说:“摘下耳机听你说话，还不知道珍惜。”
　　“……”
　　第二天周一，升国旗。
　　程留拿着一本单词书昏昏欲睡，只是背了两三个就不行了。唐朝跟个小学生一样在后面闹脾气。喋喋不休地反复强调，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先走。
　　“我不是叫过你吗？你自己赖着不起来。”
　　本来挺理直气壮的人更是义愤填膺起来，“就这一次吗？你就是我道歉，然后我不改。吃饭你自己跑了多少次？哥就买个豆浆，回来的时候盘子都没了。你也不怕哥饭被人偷了？”
　　程留没说话，好像确实不太地道。可是他也不是非要跟人一起不可，上次的事情让他有点刻意避免跟谁深入接触或者是做朋友。简单来说，关系的建立都是慢慢递进的，而他觉得，唐朝想靠近，靠的太近，他不舒服也不适应。
　　所以……
　　“唐朝，看这儿。”七班有个男生冲他招手，“下次还一起出去玩吗？”
　　“你还想拉我喝酒？”
　　……
　　看唐朝注意力被转移，程留又开始闭目养神。周一有演讲，不知道又是哪个校董的长篇大论。私立学校不止这点不好，不过这个真的是直观的难以忍受。据程留所知，这是应该是第八个叫什么李什么玩意的校董的演讲。
　　他正准备睡觉闭目养神时，唐朝又推了推他，“我艹，你看那是谁？”
　　程留没睁眼，冷漠道:“我管那是谁。”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串耳熟的声音，不是燕其音是谁。
　　程留的身高算矮的，站在女生队尾和男生开头。因为前面的人不高，他能够不怎么费力地看见国旗下身姿挺拔的身影。天慢慢擦白，一块火烧似的秾丽云霞给他当陪衬。把《世说新语》中的“轩轩如朝霞举”，偷偷摘给他也不为过。
　　唐朝还在后面说，“一般学生演讲都是上一级的学长学姐，现在换燕其音，这可是老李头认定的门面啊。”
　　“是吗？”
　　燕其音似乎并不为这“门面”的名声厚望所累，他游刃有余。脸上没有一点紧张的表情，随意的目光端着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他羡慕这样的人，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不说着一起去喝酒了？”
　　唐朝表情一滞，“去就去。”
　　散开的队伍从西面走，两个人刻意地走散了。那里有一片丛生的夹竹桃林，烟粉的花瓣夹杂。程留拿着单词书跟在队伍后面，初冬冰凉的寒气在他头顶结了一层水色。他低头想着事儿呢，头顶忽然盖住一片纸，“一只落了水儿的汤圆。”又一把抽走他手里的单词书，“归我了。”
　　“谁？”
　　程留拉下脑袋上的纸，抬眼只看见燕其音走远的背影。
　　那纸上正是，“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的演讲稿，这个应该改了好几次，里面有很多句“狗屁不通”，“什么糟粕”，“这种东西居然也有写出来的勇气”的相关评价。目测应该是燕其音的字，不过这初稿应该不是他写的，不然也不会嫌弃成这样。
　　他不由得有点想笑，燕其音老是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奇怪的蛛丝马迹，让人发现他的不正经。他把那张演讲稿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口袋里放着。
　　等等，书！
　　午休，
　　“你中午又不睡觉？”唐朝听见下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从上铺探下头来。
　　“寝室太冷了，写不下去。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我一起写作业吗？”他刚刚洗完衣服的手指还带着冰凉的冷意，握笔都有一点僵硬。
　　程留没有半个月攒一包脏衣服回家的习惯，一般都是第一天洗澡第二天中午把脏衣服洗了提出去晾着。男生宿舍后面朝阳，有一大片晒衣服的地方。
　　比起痛苦的作业，唐朝还是更喜欢舒舒服服地窝在被窝里。但跟程留一起，除了一开始看见别人学习心里那微弱的竞争之心，现在已经被打击地消耗殆尽，上次月考程留又是班级第一，他排二十多名。今天喻晨还拉着他说待会一起去同一个阴阳寮，还有去刷本。
　　“算了，你去吧，我懒得动。”
　　程留并不意外地嗯了一声，出去了。
　　晒完衣服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几了，没什么困意。他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去一二楼之间楼梯间做作业晒太阳。黄色的草稿纸放在一边，他算出来结果错了在反向推导。靠近最南边的寝室门忽然开了，他头也不抬继续写。
　　“怎么不去睡觉？”
　　背后的声音没有广播台那样明亮清正，反而清透偏低。凑在人身边的时候有说不分明的引诱意味。如果他去做坏事的话，一定很简单。
　　程留抬头看是姓燕的，漂亮的眼睛莫名弯成月牙。那是一双很少见，很明亮的眼睛。
　　“作业还没写完，反正也不困。”
　　燕其音手里拿着一瓶纯牛奶，他拿还沾着热气的牛奶贴在程留的侧脸。微弱的暖意 ，驱散了宿舍独有的无处不在的潮意。拖走廊的拖把像很久没有洗过，拖地都带着无处不在的腥气，恶心又潮湿。
　　程留疑惑地看着他，燕其音顺手把热牛奶扔到他怀里。
　　他有点困，手痒想拿烟，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说，“程留，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程留接过他扔过来的牛奶，莫名道:“什么？我只是想提前准备好而已，不至于到时候收作业手忙脚乱的。”
　　燕其音抽过他怀里的练习册，似笑非笑：“你们的进度比我们慢一些，最近单老师才教到映射的概念，你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写函数的增减性了。他真的布置到这里了吗？你在怕什么？我看逮着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是一点也不知道休息。”
　　程留刚刚那一面做的很差，错了挺多的，颇为羞耻地扯回他的练习册。嘴硬道:“就算我想先做又怎么样？你又要说我在浪费时间吗？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数学轻轻松松就能考130。”
　　燕其音把玩着他放在地上的笔，直液式的笔筒是透明的。里面的墨水用了大半，这只黑色的笔在燕其音灵巧地五指间辗转，听说转笔很厉害的人智商也很高。他知道程留不服气，但没怎么在意。
　　“程留，中考已经结束了。你还没明白吗？现在不是咬着牙往前冲的时候。现在是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
　　他说得很慢，很缓。程留莫名想起小时候用热水给他洗头时按摩头皮的那双手 ，明明是暴躁的脾气却带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可是……”
　　“没有可是，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只有他还不甘心地做着往日重来的迷梦。他其实，一直在后悔。
　　他顿时有些泄气，“那我该怎么办？”
　　燕其音拍了拍他细软的头发，“顺其自然。”便插着口袋走了，他腿长三步跨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程留把作业扔到一边，站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全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和沾着细碎阳光的新鲜垂柳，此情此景，他莫名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他收住了刚刚无措，面无表情。快地像是一面撕下去的空白双面胶贴纸，表情摘了。心里却是更深一层的迷惑，咬着牛奶吸管。翻看着之前的日记，一边思索:“他怎么会这么想？”
　　在地板上的冷意其实一直都在，冬天连午后的阳光都变得只有亮度而没有温度。其实不午休很累，他在熬而已。玻璃挡板照出他自己的模样，圆眼清亮，白皙的脸上还有婴儿肥，那是一张过分软糯可爱的脸。放在女生身上很合适，放在他身上让人觉得很好欺负。
　　所以……从小他也确实更容易收获更多善意。还记得开学在那间监控室里，那个不知名的校董问他，“你看小说吗？”
　　他仰起脸好奇地问，“什么小说啊？我不知道。”
　　那负责人摆摆手，可以转了，把资料带过来吧。
　　看，很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