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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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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会见到他,不由得愣在了原地,怔怔地注视着他。
他穿红色很好看,孤高少了几分,添了一点清和。岳怀素比岳明树高一些,瘦一些。婚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施施然漏着风。衣角拂起,越显得清减。我眯了眼,寻思着这一个月不见,他又瘦了不少,似乎只剩了一把骨头,真不知道是怎么将养的。难道那一病,能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我不说话,他也站在原地看着我,大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吃了一惊,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明白的光。
半晌,他似乎回过神来,向我微微作了一揖:“子多妹妹来了。”
我那神游天外的魂魄这才被他唤了回来。调整心神,笑靥如花,回礼道:“恭喜怀素哥哥,愿怀素哥琴瑟和谐,早生贵子啊。”
这一句恭喜,说得我百折千回,咬牙切齿。
也许我这番祝词说得太过不伦不类,岳怀素听得皱了眉,略带审视地看着我。我努力地保持住脸上的笑容,镇定回视着他。
半晌,岳怀素勉强扯出个笑容,淡淡道:“多谢。”
我手一抖,把那枚枯绿的叶子扯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糨糊粘着似的,连带得皮肉都僵了起来。岳怀素道一句别,径自走过我身边,迈步跨过门槛。他的动作潇洒连贯。翻飞的衣角映着阳光,泛出灼人的光线来,晃花了我的眼。
渐渐的,再也看不到了。我收回追着他走的目光,抬起手来,发现手中那枚叶子已被我攥得烂碎,一松手,便如蝴蝶翻飞,尘埃一般洒落一地。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拍拍手上残余的渣滓,提起裙角离开。这个院子,我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
大厅大约布置好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岳明树正在向管家嘱咐着什么。我看见他,又不敢走上前去了,身子一缩,退了回去。这一边,岳家伯父迎面走了过来。我腹背受敌,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去致礼:“伯父好。”
这位我名义上未来的公公很是和蔼,爽朗地笑着:“好,好。”满脸的喜色掩也掩不住,和两年前的颓丧有着天壤之别。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不错。他大约很忙,笑两声便丢下我走了。
四下里看看,众人大多忙碌做事,横竖我是个无事多余的,还不如自找个地方安静待着。
我打定主意,重新回到岳明树的小院,院子里仍旧一个人都没有。我原本以为门会上锁,谁知轻轻一推便开了。这般容易,我反而犹豫了。面前的门乖乖地扩大着缝隙,仿佛在邀请我进去。我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这个房间我小时常来。那时候不知什么叫做避嫌,常常腻在他这里。或看书,或玩闹。也许在外人看来两小无猜,两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父母才为我们定了这门亲事。只是从未一个人来过这里,我心里仍旧有点忐忑。
屋子里摆设如旧,装点着古董花瓶的格子架隔开了卧室和书房。岳明树的桌上放着几本书,一盏油灯,一只笔架。他桌上少见经史子集,更多是的兵法战典。我随手拿起一本来翻着看,却觉寡淡无趣,又随手丢到一边去了。坐在他的椅子上,手伸长了去够那笔架上的毛笔,手臂不够长,费了我老鼻子的劲。在纸上信手随意涂抹着,涂抹出了一个什么也不像的丑八怪。
我偏着头看那纵横的脉络。人都说笔由心生,那我这算什么?抬头看着窗边,卧榻矮几上摆着一瓶垂丝菊,朵朵花瓣有如滴水一般流淌而下,纷纷杂杂。我看得有些心烦,把笔头一扔,随手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眼一闭,趴在桌上不再动弹了。
也不知趴了多久,我几乎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双眼却仍旧大大地睁着,盯着自己的鞋尖瞧。不想,不看,听觉便越发清晰。岳府的院子不可谓不大,然而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仍然毫无阻碍地传了过来。连躲都躲不清静。我越发地烦躁起来。
我抬头,入目居然是一片昏暗。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晚了。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砰”的一声推开窗子,放进一股凉爽的风,也把那喧杂更清晰地听在耳朵里。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竟然连锣鼓声、吹打声都盖了过去。应该是把新娘子接回来了吧。我暗自想。
鞭炮声渐止,鼓乐声暂歇。不过多时,有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尾音拉得很长,绕梁久久,回音不绝。仿若一枚小锥一样直直地刺进我心里来。我手指紧紧扒着窗沿,探长了脖子往外看。眼前月白如水,不远处湖水波光潋滟,流淌不休。再远一些却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影影幢幢。那边声音接着唱道:“二拜高堂——”我顿时有些恍惚,腿脚一软,险些站立不稳。那声音并不停休,继续道:“夫妻对拜——”我浑身一震,像被什么东西劈中了天灵盖,满脑子都混乱起来。耳朵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尖声叫嚣,我头痛欲裂,背过身子滑坐在窗前。月光透过柳树的枝桠照射进来,地上的影子疏影横斜,斑驳寂寥。我捂住耳朵,却仍旧挡不住那声音透骨入髓地传进来:“送入洞房——”
我感到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模,满手湿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寂寥。婚礼是多么喜庆的事,然而他们在那边欢乐他们的,我却在这里寂寥我的。
多么不公平。
“走水啦!走水啦!”
我一边拉开房门狂奔而出,一边大声呼喊着。沿路上几个小厮听到我叫,愣了一瞬也跟着喊了起来。初时只是我一人在喊,俄而数人大呼,继而数十人喊,接着这声音见涨,竟然盖过了前厅的鼓乐声,喧闹声,到有点三人成虎的意思。
前厅,侧厅,各个院落里渐渐转出不少人来,竞相追问是哪里着了火。我便把岳明树的院落一指,众人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才发现这所谓的“着火”,不过是书桌起火而已,轻易就被扑灭了。
众人面面相觑,岳大人面前跪了一溜的丫鬟仆从,众口一词,我基本上沦为千夫所指。
我知道此事瞒不过去,乖乖出列,跪在岳伯父面前。岳伯父亲手把我扶起来,沉声问道:“侄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扁扁嘴,努力酝酿酝酿情绪,哽咽着说:“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当着众人的面,岳伯父自然不能跟我一般见识,只一叠声地劝我“莫哭,莫哭”。我腾出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深呼吸着继续说道:“我,我偷偷,跑过来,想,看看,明树哥,书,结果,不小心,油灯,倒了……就,就,吓着了……”
我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众人看:“我,抢出来,这些……不知道,烧了,什么……”一边继续哭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说得含糊,然而话说到这份上,该听明白的也就都听明白了。岳伯父“哈哈”笑两声,凑趣说道:“小事而已,侄女不必放在心上。大家都回席上吧。”
事已至此,大约就算过去了。众人该喝酒的喝酒,该陪客的陪客,该挑盖头的……继续去挑他的盖头。我早就看见一边站着的那个穿婚服的人了。他手上还拿着红绸,想必是刚刚被“送入洞房”,听见起火便跑了出来。
我目的达到,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