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缘灭(3) ...


  •   很显然,一夜奔波两处,裴行回行宫时,早过了与萧祯约定的亥时。行宫内外人畜无声,只太子居住的偏殿依旧灯火通明,裴行推门而入,殿间只郗峤之一人,正手持一盏灯,伏身仔细看着铺得满地的东朝舆图。
      “阿行,”郗峤之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头也不回,“听说你今夜去见了绋之?她可还好?”
      “她还好。”裴行从他手上接过灯盏,帮他照清细微处,让他从容画完豫州边界的疆域线。
      郗峤之将笔尖指着颖上的方向:“若北朝发兵南下,此地比北府京口更难防守,你可知其中的缺口在哪里?”不等裴行回答,他将笔放下,叹息道:“是这安风津,此地滩浅,没有屏障,易攻难守,虽然颖上屯兵众多,但一旦北军集中兵力攻打此地,我朝怕是要十战九败。”
      裴行道:“东朝、北朝毕竟十多年未曾有过战事了,你我都毕竟不曾亲历过战场的凶险,其中胜败我不敢妄评。只有一事,我思忖至今。”
      “何事?”
      “若论武力,北朝铁骑蛮横、骁勇善战,东朝文采昌盛但确实民风温和,南北相峙百年,北朝却始终不曾越过怒江天险,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这安风津的缺口吗?”
      “你问得好,”郗峤之画完最后一笔,转过头望向他,“阿行思忖至今,有答案了吗?”
      “有。北朝将士确实勇猛,但擅长平原战、攻城战,不擅长水战。若是水战,还属我东朝将才辈出。”
      郗峤之一笑:“阿行,你何必在我面前藏拙?你说的这些仍是表象,至于根由所在,你也必定想到了。”
      裴行放下灯盏,揉搓方才滴上手背的烛泪,缓缓道:“北朝至今无法南下的原因,不在其他,只在胡族内乱、且不重汉臣。水上治兵,千古以来可未曾听出过胡人名将。”
      郗峤之轻叹:“阿行大才,一眼看穿北朝政局。只不过这次谢攸捅了马蜂窝,北朝今后局面可能大不如此了——”
      他自来东山就未曾出过行宫,也不曾探听外间名士清谈如何鼎盛,只闭关在此间没日没夜地画图,却不想对外面时局如此洞若观火。
      裴行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北朝自是要争夺汉人士子大补文采,而我东朝有你、有萧璋,今后武力也不必往日。说不定再过几年,你能率军北伐也未可知。”
      “你认为北朝如今将星不璀璨吗?”郗峤之道,“独孤玄度、姚融、慕容虔,北朝胡人贵族的年轻一辈将才辈出。尤其是那独孤玄度……阿行你在邺都也曾见过此人。独孤玄度既是北朝的云中王,也是塞外鲜卑的族主,他不过和我们一般的年纪,已经横行塞北积累大小战役数十场,据闻从未输过。”
      聊起独孤玄度,裴行见他眼里不无羡慕和神往,一时了然:“看来你今后的劲敌会是他。”
      郗峤之笑着纠正:“是劲敌,也是知己。”
      裴行皱眉:“你和他,可曾有过私交?”
      “我与他在邺都喝过几次酒,至于私交……也还算不上,”郗峤之说到这里终于想到一事,望向裴行,“只是绋之与独孤玄度的妹子一见如故,倒是来往信件频繁。”
      “独孤嫣?”
      “是,独孤嫣。”念及这个名字,郗峤之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恍惚和温柔。
      裴行将他的神情看得分明,淡然一笑,不再多说,起身到书案后执笔蘸墨,准备写江州河道治理的策论。
      郗峤之依旧坐在舆图上,望着怒江之北的方向,难得放任自己悠闲地出了会神。

      腊月三十,月穷岁末之际,东山行宫大摆名士宴。
      由明罗湖畔绵延而生的梅林间灯火如昼、锦衣泱泱,萧祯被东宫诸子拱卫在湖畔高台的中央,九声鼓令之后,天地寂静,台下千余士子跪拜叩见的祝词回荡隽永山水间,竟也有令天地动摇的朗朗气势。萧祯望着冬日暮光下的十里锦衣,想着天下名士任他如星辰可摘,周身气血上涌,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人君的尊崇与超然。
      裴行总筹今夜盛宴,独他不在台上相陪,而在台下处理各方杂务。
      他偶得空闲时,也在梅林外遥望高台。最靠近萧祯的席案是给郗氏老夫人准备的,郗绋之今晚也来了,正陪伴在老夫人身侧。郗氏这位老夫人是今夜世族耆老中唯一的女子,她出自晋陵谢氏,年轻时女扮男装游学九州,擅清谈,气雍容,几年闯荡下来,生生为自己博出了“天下第一名士”的名声。当时的朝廷求贤若渴,自然不肯放过如此才俊,对其招揽无数次,然而谢氏却始终让她蛰伏东山不出。等到年过二十二,此人既不娶妻、也不生子,流言沸腾,谢氏实在瞒不下去,只得上报了朝廷她身为女儿身的事,请求指婚。
      天下第一名士的称号竟是被女子夺去,消息一出,内外皆惊。好在当时的皇帝尊重她的潇洒自如,不愿给予束缚,令她自己从世家大族中挑选夫婿。她也毫不扭捏作态,摆了一场又一场清谈之局,无数仰慕而来的世家子都在她天下无双的辩才和深不可测的学识下折戟而归,坚持到最后收获芳心的,是郗绋之的祖父。
      谢、郗二族本就世代交好,因此一桩美谈,此后更是亲上加亲、密不可分。
      裴行瞧见此刻谢攸正在郗老夫人面前献宝,逗得老夫人满脸笑意。也不知聊起什么,谢攸突然转身面向裴行所在的方向,伸手指了指他。眼见郗老夫人和郗绋之都朝他望过来,裴行目光避之不及,只能远远拜了一礼。
      老夫人向他点点头,神色慈爱一如当年,只是郗绋之目光不过在他脸上淡然流转一瞬,便又看向了天边。
      裴行知道她还在介怀前几日的事,但他眼下也没时间去安抚和解释,只转身走到梅林阴翳处,唤道:“孟恣。”
      孟恣自渐暗的天色中悄然飘出,至他身边禀道:“我着人细细瞧过了,今夜来的士子中,并无独孤氏和慕容氏的踪迹,想必前两日四公子调虎离山之计还是管用的。至于乌桓胡族的人,我还在逐一排查。对了,还有一事回禀公子,东宫伴读公子们的随侍都在这宴上,我瞧了一圈,今夜唯独不见谢氏的沐宗,倒是稀奇。”
      谢攸和裴行是东宫诸子中唯二不会武功的,因而沐宗从不离开谢攸左右。只是今晚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沐宗却不盯在谢攸周围,确实不寻常。
      而且,谢攸这些天与北朝士子接触最多——
      裴行心念一动,对孟恣道:“无妨,你继续盯着吧。”
      孟恣应声而去。
      裴行独在林中静立片刻,忽闻远处传来乐声,他转目望去,见高台上谢攸抚琴、沈峥吹箫、萧璋敲鼓,正一派欢快放纵的热闹。他想着眼下酒过三巡,应当再无大事了,正要去高台上,却又见云濛捏着一封信函急急穿过梅林,满脸的气恼之色。
      “出了何事?”裴行喊住他。
      “都是我那气人的妹子。”云濛扶额道,“方才家老来报,我那妹子凭空不见了,只留下了这份信。你知道这信里写什么?这女子胆大无比,昨夜竟悄悄带着偃真去了北朝!且还说她不仅要去北朝,还要去塞外、去乌孙。”
      去塞外?去乌孙?
      裴行提醒他:“阿濛,她近日可是见了什么人?”
      “独孤灵!”云濛一拍脑袋,无尽懊恼,“这些个女子,真烦死我算了。阿行,我先走一步,劳烦和殿下回禀一声。”
      云濛一贯温雅冲淡,难得有这样恼怒交加的时刻。且说这些天他接连审阅了万卷账册,好不容易在今日午后把总帐核完递往邺都。他只当从算完账的一刻起,日子又将恢复往日的逍遥自在,没想到风波又起,且更棘手。
      裴行见云濛匆匆而去,想着东朝诸人与北边那些人千丝万缕越来越密的关系,不知为何心底寒气涌动。他转身之际,依稀瞧见天边有飞鹰掠过,待他凝眸细望,天边烟云消散,唯有静谧夜色。
      然而当他再看向高台时,那人纤柔的身影已然不见。

      从摆宴的地方往西走一里地,是郗氏的蔷薇园,蔷薇园的尽头有一处高坡。往日裴行和郗绋之总爱在高坡上虚度光阴,二人一起画四时盛景、论风花雪月,间或也聊一聊天下大势、治国之策,不过更多的,却是少男少女的嬉笑打闹。那里是二人情感点滴堆垒之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无不见证了时光流逝下最纯粹真挚的感情。
      只是裴行今夜望到,如今站在高坡上的,却是她和另一人更为相得益彰的身影。
      坡上有棵银杏树,琉璃风灯在树下摇摇晃晃,灯光洒罩那人黑绫大氅上以金线绣成的飞鹰翼纹,光芒刺人,迫得裴行慢慢闭上了眼眸。
      耳畔幽幽而起一缕笛音,婉转动人之处可牵连人心随之缠绵。心境复杂如此刻的裴行,也不得不承认,他此生从未听过这般曼妙清扬的曲子。
      他冷笑着睁开眼,瞧见郗绋之在笛音下抬手捂住了双眸,肩头微微颤动。那男子似乎感受到身边人的伤痛,缓缓放下笛子,望她许久,终是伸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裴行望着坡顶相拥的二人,周身血液如同冰封。夜风拂身,寒气自层层纱袍锦缎的缝隙渗透入骨,直如刺刀一般将他寸寸凌迟寸寸羞辱。
      他想长笑,又想大哭,十年光阴、十年相守留存下来的,原来只是这样的虚妄。
      所谓青梅之好,不过如斯、不过如斯——
      他万念俱灭,踉跄转身,慢步走入从此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漫漫长夜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