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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日里的偷闲与怀旧 ...

  •   闲下来就去剪头发,在那之前流海长得可以盖住眼皮。理发店藏在黄石路前面一条不知道名字的横街上,左右都是很小的店铺,一家卖书一家卖油画,面临着一条狭窄的流动着肮脏液体的排水沟。人行道突起的边沿大概是几经磨难,终于龟裂成大块的石板以及粉碎的尘屑,很容易就能羁绊住行人们或快或慢的脚步。然而顾客依旧稀疏,画廊里的中年男人总是把成摞的画板搁到街边上来卖。有一次经过那里,竟然瞥见了几张世界著名作品的复制。想必这样小本生意的经营是请不起有名堂的画家的,然而哪个默默无闻的年轻画手会有这样惟妙惟肖的笔触,又总让我惊奇又有点儿悲哀地想这里也生活着一群巴黎拉丁区的波西米亚艺人。其中有一幅镶着质朴的木头边框,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油腻腻画布上绘着一个欧洲中世纪打扮的少女,在这冬日下午三点钟的薄薄的阳光里一直保持着微笑。我想我要是她一定不希望自己属于任何的买主。然而我果真只看到几个匆匆的路人短暂地驻足在那幅画前,凝视了一会儿又风疾火燎地离开。于是那个少女的模样就很是有些寂寞了。
      理发店的对面是一排低矮阴湿的平房,砖红色瓦片铺成的顶下面开着一家惨淡的五金行,一块高悬的烫金铜扁已经被长年积累的灰尘严严实实地覆盖,只隐约地留出一抹黄晕,有时竟让人产生以为那不过是店里的灯光反照的影子而已的错觉。穿着粗布棉衣的焊工蹲在横街边上抽根烟,然后举起电焊头狂热地干起工来。我坐在理发店透明的玻璃窗后面等位置的时候看见小小的五金行前火光冲天。整条横街上都弥漫着一股金属的味道。等他们干累了活儿歇下手来时我的耳边依旧嗡嗡地响成一片。后来才发现那声音其实来自于理发店里的吹风机。
      已经是店里的常客了,所以每次去他们都习惯放我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知道我不怎么说话,也时有熟人搭讪。后来我开始看石阶上蹲着的一个小伙计卖力地清洗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毛巾。他们店里的水盆都是古老的样式,用十几根木条拼接而成。所以能想见毛巾的不计其数。那个年轻伙计的手脸在刺骨的寒风里冻得通红,像萝卜一样脆生生的。他每十分钟就换一次水,剩余的全泼在了排水沟里,白花花的肥皂沿着横街东高西低的地势流淌着,夹带着两岸女人们絮絮的闲话。可惜我还没有看到他洗完就得去洗头发了。那些肥皂水大概最终也都扑通扑通地跌进了下水道里成为了一滩寥无生气的死水了。
      去的时候遇到了店主的儿子。他应该是个名副其实的演员,二十五六的模样,身体修长,长发,高鼻梁,白天在店里帮父亲做生意,晚上就回剧团里排练或者演出。他们的剧团只演出木偶戏,偶尔才有过一两回话剧。有时想想这么大的人憋屈在后台操控一个小小的玩偶有点儿好笑。不过他的手倒是很灵巧,十指长而白皙,关节也突出。还有他的一双腿,据说走过四年的拉丁舞步。有一回他自己也说这以后是谈恋爱的资本。
      我坐在旋转椅里一头湿漉漉的时候他走过来拍拍我然后又匆匆地走开了。他也忙碌得很,没工夫讲句闲话。今天店里的生意红火,所有的店员一起上阵还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我看见他的身影在我对面明亮干净的镜子里滑了过去,非常有气度,优雅从容,总是极其完美。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太现实了。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里一颤,不由得倒退两步才定下心来。他很是惊讶地问道:“你怕我?”当时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太理想的总让人有些生畏,有时觉得他非常适合扮演怀抱一个小人偶孤独舞蹈的诡异角色,很想跟他说可是一直不敢。
      等我多余的头发全部落地之后心里空荡荡的,于是我决定到街上去走走。黄石路一带在民国时期是英国人的租借地,至今那些欧洲风情的建筑依旧保存完好。知道自己是个喜欢怀旧的人,所以总觉得这里非常适合拍照。今年刚有了自己的一部数码相机后就迫不及待地跑来拍照,只可惜挑错了时间,在某个秋日阴霾的下午,拍下来的都是些巨大而没有生气的石块。
      在左手边上的小书店里买了两本书。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因为高高摞在地上的书堆更显得局促,似乎收银台都要被推到店门外来了。在被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柜上挑选着,自己觉得很满意。其中有一部关于今生前世的小说,很适合我放在这样的冬日来读。两年前我在南宁路一带补课,放学总要捱到晚上九十点了。通常会经过一家建筑古旧的工商银行,从它镂空的窗户外飞速地扫一眼只看到一条深邃不见底的走廊,左右两边的墙壁上等距离地点着昏黄的雕花灯,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隔绝地带。当时止不住地幻想在这样一栋古宅子里上演着两大家族的繁盛兴衰以及重生和轮回。最后终于成功地写了下来,贴到网上希望能唤起同样在这样的寒风呼啸的冬夜里观看古老建筑人的感觉。
      继续沿着横街往东走,想起家里装修的那段日子,我们蜗居在一栋陈旧的废弃房子里度过的时光。红砖灰瓦的法式小楼,墙面上缠绕着枯萎的爬山虎藤条。粉白的天花板及四壁,吱吱呀呀很不稳当的漆黑的木质楼梯和地板。当时的两间房,一间做卧室和饭厅,另一间放置些旧电器,还有爷爷的几盆顽强的花草。冬日的午后,阳光从窗台上的铁栏杆间倾泻地泼洒下来,涂抹在一台破旧的草绿色洗衣机上,很有些颓败的味道。现在想想,真可惜当时还没有那只相机。
      已经不知不觉地就穿越了横街和黄石路的交叉口,但是依然没有停止或者回头的想法。低头看看表发现将近五点,天光也逐渐暝暗,好像墨水泼在温暖的颜料里慢慢渲染开来,黄石路上的天主教堂就矗立在离我左手边上不远的地方,隐隐地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于是我决定进去看看。
      走到跟前发现教堂前院的大门已经合上一半,但堂里依然点着极其刺眼的日光灯。一大群教徒围成个圆圈,唱的圣诗模糊不清。没有用原文唱,汉语听起来反而很不协调。不过每个人都很投入,身体随着节拍不断地摇晃。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在微弱的光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反衬着拱门上“荣光堂”三个字熠熠发光。我站在门口有点儿像个局外人。始终没有看到穿黑色长袍的教士,院子里有口巨大的生了很厚的锈斑的铜钟,被一片生长得很茂盛的植物掩盖住了。一群穿着脏兮兮的旧棉袄的孩子在下面追逐打闹。大概是因为敲响一次非常费力,所以就很少有人再去动它了。看着这口有点儿没落的钟,我也不知道该再说点儿什么才好。
      后来我独自一人走上荣光堂的二楼。今天不是礼拜日,所以二楼礼拜堂的大门紧锁着。但从木门上镶着的玻璃中看过去,依稀可见宽阔宏伟的大堂前面摆设的圣餐桌和十几排空荡荡的长椅。要是将房顶上所有的吊灯全部打开的话我想那一定是何等的璀璨光明。想着想着又开始念起自己的相机。木门前立着一个类似牌位的长方形木匣,一对年老的夫妇匍匐在它面前絮絮地祈祷着。他们的头发都已银白,蜷缩着身体几乎可以化作一个点,如同枯木的手指紧贴着地板,瘦削的肩胛骨在深蓝色的棉衣里高高地耸起。我心里忽然一阵悸动,有些慌张地快步下楼来,然而很快又后悔了。
      在楼下碰到一位老人,干瘪的嘴唇冻得泛出紫黑色,身上单薄的衣裳已经有好几个补丁了。但是一双苍老的眼睛却极为清澈,根本看不到一丝的浑浊,甚至泛出点儿无辜的蓝色。我想岁月没在她的眼底留下痕迹真是个奇迹。她很和蔼地问我说:“孩子,你信基督教吗?”
      我尴尬至极,只好说:“我只是来这儿看看的。”
      “哦,留下来听听圣诗也好。”
      可我实在不能再多停留,匆匆地与她告别就离开了。出去的时候才发现街对面是家便利店,大功率的音箱里播放着刺耳的音乐,气势远远盖过了荣光堂里的圣诗。我走进去买了盒牛奶。透过收银台后面的玻璃窗看到了荣光堂顶楼雕花的小窗,想起了那对祈祷的老夫妇,想起了楼下听圣诗的老婆婆,心里很是怅然。有人曾经颇为现实地对我说,现在信仰基督教的都是些穷人。他们因为没有精神寄托而不得不依靠他们所谓的上帝。假如我把今天所见到的都告诉她她或许会更加得意洋洋。基督教本来就是明朝时从欧洲传入中国的。我们依然本持着自己的佛与道。生死就是生死,他们的眼中没有希望和绝望,寂静如水。
      可是我还是想说,穷苦的灵魂是最纯洁,最博爱的。
      出了便利店以后不小心弄掉了空空的牛奶盒。这个五颜六色的小纸罐在冬风的簇拥下滚到了马路中央,眨眼就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碾折,像一只被榨干了的核桃壳。残余的奶香从盒子里溢到了空气中,还有这冬日里一点儿薄薄的凄凉。
      踢着残破的空盒子往家走,遇到了下班来接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俩紧牵着手在夜色初上的城市街头匆匆地赶回家。不断有呼啸的车流从我们身边擦过,鲜艳的尾灯在十字路口前连成一片闪烁的光圈。拐角上有座大型超市,大片橙色的灯光温暖极了。忽然想起家里热乎乎的汤面,我的一张非常想听的名叫“最后的浪漫主义”的原声CD,还有我刚买的一期《爱乐》杂志。
      只是又路过了那家工行,看到那些韵味浓郁的线条和装饰,还有典型的哥特式风格,再一次懊悔那只佳能A620怎么不在手上,回家以后依然有写不完的立体几何题。
      叹,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差点儿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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