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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站在右岸望左岸 ...

  •   秋日的第一场雨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在这个我迄今为止还没有离开过的城市里。两天前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尚且还在为这个没完没了的夏日到底是否有截止而担心。收音机里的女广播员用粘乎乎的声音向我宣布着冷空气即将南下的消息。然而她吐出每个词语的残响都被我如同额上的汗珠一样拭干净了。当昨夜的首粒雨点在钢化雨棚上敲出一个绝妙的音符后,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错怪了她。
      阴郁的天气里我时常去音像店里打发时光。喜欢在铅灰色的乌云下行走,街面被水浸润过后能反射出灯光华丽的影子来。那些昏黄被扭曲过的图案就如同某种符号,提醒着我这绚烂的夏日已经远逝,即使再有几日的气温回升,也不过是同我一般,是这落幕季节的追随者罢了。刚刚沉寂下去的两个月里充斥着茶叶香,发呆以及挥汗如雨的回忆,如同一篇被压缩在几页纸里的小说,在恍惚中被我随手翻折。小心翼翼地踮脚路过散落在街面上的水洼让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如同某种边沿上的舞蹈。我自然做不出优雅的动作。我所躲避的只是那些深埋在地下还不肯散去的灼热而已。
      那家小店永远是最能讨好我的。高大而干净的落地玻璃窗里颜色素雅的CD安静地躺在漆黑的钨钢货架上小憩。店主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女子,喜欢在店堂里反复播放一张爵士。她还钟爱法国的旧电影和龙井绿茶。我常常在下午三点到店子里来,看见她捧着白瓷茶杯蜷缩在竹椅里凝视着屏幕上浓妆艳抹的情人们如炽如燎地接吻,似乎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寂寞。我想她是有意识将小店安置在这里的,十字路口的交叉点上,小店就如同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包裹起了我们回忆里的岁月。
      在小店里我买到了这盘《左岸香颂》。三十年代的黑白老照片里,塞纳河左岸的某间咖啡馆外,流浪的艺人挂起招牌来,情侣们拥在一起练习着尚且生疏的舞步。他们衣衫寒碜,一脸□□的欢愉。在弥漫着咖啡的浓烈醇香的左岸,维纳斯女神将神圣的旨意下达人间,情爱缠绵,香颂不止。CD封底上用深沉的颜色描绘着夏奈尔香水,杜拉斯小说以及蒙娜丽莎的传奇。这些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浪漫气息熏得我辩不清东西。我抬起头,玻璃窗上的雨水极富层次感地冲刷着红尘留下的印迹。对面街道来的车辆氤氲在乳色的烟云中。小店里茶香缭绕,粉脂香艳的法语正在叙述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格调。我在裤子上蹭去掌心里的汗水,然后走到柜台边上付钱。
      只是一瞬间的事,干脆是种不可理喻的病态。
      到家以后急不可耐地洗刷掉身上的尘垢,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新买来的CD端端正正地立在书桌中央,而我像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用手指细心地剥离那一层薄薄的塑料包装。精巧得如同袖珍相册般的说明书跌落在我的手掌里,一桢一桢的全是绝美怀旧的气味。无论怎样缤纷的光景,映在黑白分明的图画里就又是一个阴天的故事。巴黎浮华街头的人流里有穿水手服的学生也有互相挑逗的年轻恋人,而一向只欣赏残阳如血的年迈夫妇则不会打扰这刚刚萌发的梦想。尽管这些无所畏惧的后生只会将他们所熟悉的古老香颂唱得走调,但是爱情最终能将他们栓在一起,心满意足地追随着这优雅的旋律。塞纳河的水流年复一年地携带着左右两岸法国人的神话和荣耀而去,久而久之竟也不留一丁点儿痕迹。
      巴黎的浪漫故事,散落在马路的各个角落,很多爱情出现,一点梦和蓝天。
      这是Patrick Bruel用他那美妙的懒洋洋的法语在《巴黎的浪漫故事》里如是唱道。我喜欢这极富韵味的语言,如同含在唇齿间雍容华贵的热巧克力,开启闭合间那般的悠远深邃。忽然记起似乎年代久远得已落满灰尘的梦想。开一家河边的小咖啡馆,要有能看到青碧色河水和白玉护栏的落地玻璃窗,红木的地板和白粉的墙壁,银制的烛台和织花的软垫。忆起如初,相似那左岸上的小店,每一间都有亦真亦幻的好名字,都争先恐后地播放这醉人如酿酒的香颂。我想浪漫在巴黎有特殊的通行证,仲夏深冬一样好用。推门来要一杯塞亚,等上一两个钟头就会有段刻骨铭心的偶遇。那是属于海明威和毕加索的时代,是充斥着疯狂与情爱的年华。火红色天鹅绒晚礼服的女歌手搽着厚厚的口红,坐在高脚椅上轻轻吞吐只讲述邂逅的词语,有些甚至尚在咽喉中就已经湮没无声。而我只消坐在柜台里头,给自己斟上半杯红酒,抚抚怀里的猫,然后饶而有兴地观望左岸的诗人们大把挥霍自己的才华和花好月好的姑娘用嗓音向心爱的男子献媚。老钢琴宽大的缝隙里塞满了我所钟爱的新鲜灵魂。如此阴雨的午后,我便只等待店门口的风铃颤抖时,会有人上前来,邀我共舞。
      茶杯咖啡,改变的只是价格。
      然而塞纳河水还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地划开了原本没有隔阂的陆地。一边是高楼林立钢筋水泥,另一边是红瓦砖墙绫罗藤蔓,左岸和右岸开始了长达数个世纪的对峙,而没有人预料得到何时将有怎样的结束。右岸嫉妒的是她永远学不来的耐人寻味;而左岸鄙视对手的冷漠和世俗,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清贫没有截止。她是那样的偏执而狂傲,以至于失去了富裕对她的宠爱。所以右岸上始终车水马龙,商海如潮,左岸上永远偏偏风雅,情话不休。在洪荒时代的那场人流迁徙里,我像个逃兵一样张皇失措地挤上了开往右岸的最后一班轮船。站在甲板上我看到左岸的华灯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还在窃喜着未来被无数人看好的全新生活。于是我被送入了这座名为右岸的围城里,开始学习严谨公平高效地处理那些形形色色的事件。每天我要阅读大量的文字,记忆由相同字母拼接起来的句子,疾步穿梭于那些我所熟悉的建筑间,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下的早餐。偶尔行走在沿河的街道上,墨色的水流残忍地吞噬了我的悲叹。左岸依旧阑珊,而我却感觉到似曾相识的寂寞。我只有向冻僵的手指上呼出一口潮湿的热气流,满心期盼着那座永远休眠于施工期的跨河大桥能早日竣工。
      滑稽的真理就是谬误。
      当然,没有桥的人类自然有其他办法渡过河去。我亲眼目睹过数万右岸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企图要攀上左岸的临河峭壁。他们拥挤在右岸边沿上,喋喋不休地争吵着谁先下水的问题。最终一小部分人幸运地登上了他们理想中的圣地,站在对岸兴奋地向我们手舞足蹈;若干人在河中央溺毙了,而绝大多数的人则站在原地瑟瑟发抖。请不要诅咒他们是胆小鬼,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擦擦脸上的水抬起头来,左岸在刹那间变得遥不可及。
      上周我抽空返回起码三年没有再踏入一步的音乐学院去探望我的老师。刚刚穿过那座狭窄的大理石拱顶时我就发现原来音乐附中那栋颓废不堪的老教学楼连同它旁边的小音像店一齐粉刷一新。老师颇为自豪地告诉我附中如今已是改头换面,非复昨日了。然而同样是三年前,这个脾气温和,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图案简洁的白金戒指,手把手教我认识莫扎特的老师劝阻我,不要报考音乐学院的附属中学。你这么高的文化分数,搞音乐可惜了。他对我叹道。
      可悲可悲,我让左岸在手心里给溜走了。
      从美国回来的同学请我喝咖啡。街道拐角上的小咖啡馆,昏黄的光线和缠绵悱恻的音乐都叫人忘记身在何方。雕花咖啡杯里盛放着浓烈气味的液体。我自作主张地端起来就喝。然而苦涩苦涩,或许我从来只晓得苦的含义,而如今我是真的尝到了涩的滋味,犹如一块粗糙的木头,不幸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服务员看到我难受的模样便来好心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哑着嗓子推开杯盏对他说,请上一杯果汁。
      我终于看见,左岸的大门在阴郁的暮钟声里一寸一寸地关闭了。如同童话里的仙境,错过就不再来。左岸离我究竟有多远,我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然而站在右岸望左岸,永远是一场痛并快乐着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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