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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难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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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蔻注视着帕特里克垂下的双眼,少年俊朗的面庞透出阴郁。帕特里克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但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的意思。
疼痛呈锥状在她脚上旋进,放大,然后拥抱了她,让她逃脱不了,快要窒息的掠夺感,局促的呼吸,她整个人靠着帕特里克,似乎快要融化,快要被重铸,接着痛感变得舒缓,如手抚提琴音阶跃降,她在放松的那一刻轻哼出声,鼻息间是吸血鬼荷尔蒙的气息。
她又羞怯又绝望,用绵软的手臂拍打着帕,像只无力的笼鸟一般,只是稍稍挣扎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奈她只能将额头靠在少年的颈边,秀美的鼻子隔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轻蹭着他的衣领。
帕特里克把手伸向她的眼睛,抚过去,她没有反抗,即刻就入了梦。
弗兰茨对此还是颇感意外,这还是老爷第一次主动为人疗伤。
榻上的小姑娘,眉眼间几乎没有和帕特里克的相似处,唯一看得出两人沾亲带故的,大概是那精致的忧郁气质和苍白的气色。
“走吧。”
帕特里克起身说。
离开了寺庙所在的地岬,一行人很快到了坂木公馆,公馆内走廊环绕大理石柱向上,彩绘花窗上绘制着倒三角和公羊头花纹。鹤屋中尉已经候在公馆大厅,身后码着几个巨大的冷冻箱,里面所装的是刚刚冷却下来的饱满血袋。
此时万斋寺内院是一片血肉横飞的景象,军方已经封禁了该地,任何人物不得出进。当然是没有人再从里面出来了,而还想进来的人,却不是没有。
长夜漫漫,树荫婆娑,一袭黑影避过监察兵的视线,翻过内院的围墙,越过血海尸山径直前往妮蔻住的庭院。
滚落地上的玉观音,被她捡起来揣入怀中,她急切地到处寻找着什么。
这里不在,那里不在,既不在阁楼之上,也没藏在襖绘背后,那白牵牛花裂唇而开,是你躲在里面吗。
想到那一路的尸身,她猛地屏息,血腥味最重的数寄屋方向,她几近绝望地逼着自己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她磕磕绊绊地向那边走,在路上她嗅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气息,不是妮蔻。凑近一看,是今天偷偷来这里的姐妹中的妹妹鹤屋理子,她弄醒了她,女孩醒过来时就是惊悸不安的状态,她装出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安抚她,
“姐姐......”
“理子,理子,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个梦,慢慢告诉我,你都梦到什么了?没事——”
“姐姐......啊啊啊......”理子红着眼睛哭喊,黑衣女子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这样的情况,无论什么都无法让理子冷静下来了。
黑衣女人靠着木门,一只手捂着理子的嘴,另一只手抱住了她,女孩被压下去的哭喊声让她恍恍惚惚回到了二十年前她还在艺妓馆的时候——
“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
阿川泪流满面地抓着女人的衣角。
“阿川,我爱他。”
女人亲吻了阿川的额头,慢慢地吻到眉心,最后松开了她。
“为了姐姐,我什么都能做,为什么姐姐还要抛开我呢?”
阿川哭得肝肠寸断,那泪水却相隔了二十年,直到现在才落到了女人心上。
当时还是少女的她跨过整个大陆奔赴自己青春的爱,化名为比尤拉戴着假面在宴会上亮相。
直到落得挣扎后的一地惨败和失望,回到原点,只有阿川还在等她。
姐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阿川乐呵呵地说,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愈加明显。
所以姐姐不要走了好不好?——
失神了片刻,怀中的理子差点被自己捂过气去。
比尤拉抱着歉意放开她,理子呜咽着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比尤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脸。
理子有一张萨摩人的野性童真脸庞,带着红晕的粗糙皮肤展示了雨淋日晒的洗礼,粗犷的眉毛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英气。
比尤拉摩挲着她的脸说道,
“哭有什么用,为姐姐复仇,你才能活下去,顺便连带姐姐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比尤拉把外披解下来,裹在了女孩子身上,
“逃跑吧,一直跑到围墙下面,等天亮了,再从后院的门出去,别怕监察兵,你舅舅不会为难你,你要提防的,是你舅舅上面那位。”
“可是,他们......”
“很强对吧。”
“......”
“理子,章鱼有三颗心脏九个脑袋,为何还是沦为了食物?”
“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穴居在瓦罐里,他们是不见天日的黑暗生物。”
“......我不懂那些啊啊.....我不懂啊......”
“你会接受这一切的。”比尤拉叹了口气。
“晕倒之前有看到妮蔻去哪里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姐姐被一个年轻的人......”理子颤抖着把手指向茶屋的方向。
“好,”比尤拉亲吻了理子的额头,“足够了。”
茶屋内,舞伎的尸体如同真人一样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着谁。
而妮蔻就在茶屋旁的另一个数寄屋,少女体香悠悠,嗅觉超敏的比尤拉轻易地找到了她。
她的心情变得紧张又喜悦。
妮蔻,妮蔻,她轻轻唤着女儿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她只好把她托起来,这时女孩却醒了。
“你是谁?”妮蔻眯眼看着眼前这张有些熟悉的脸。
“我……是阿川的朋友。”比尤拉习惯性地觉得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反而会引起怀疑。
“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带你走的。”比尤拉拿出了怀中的汉白玉观音像,
“连带这个。”还记得吗,这是妈妈曾经离开时留下的东西。
“阿川说过我不能和陌生人一起走。”
“我不是陌生人。”比尤拉努力镇定。
“还记得吗?观音像是妈妈留下的东西。”
“和你有什么关系?”妮蔻瞪大了眼睛盯着她,阿川和她说过,要警惕所有拿着重要的东西要求她的人。
“我是妈妈派来的人哦。”
“真的吗?”女孩一转刚才警惕的样子,欣喜地问。
“妈妈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带你回去,她非常非常想念你。”
“可是阿川说,只有她能带我去见妈妈。”
“阿川现在很忙呀。”比尤拉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拉住女孩的手往外走。
“不要......不要。”妮蔻挣扎着,手上扯出了一道道红印。
“妈妈想和你团聚,非常想和妮蔻一直在一起,妮蔻想要什么都可以哦,妈妈会和妮蔻一起玩耍,一起生活,妈妈一直把你留在这里,现在感到特别后悔,妈妈想向你道歉,妈妈知道自己错了——”
比尤拉忍着泪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一声破碎声响起,是白玉观音像砸落下来,裂缝彻底裂开,碎了一地。
妮蔻脚上有伤,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空气凝结,两人都愣了一秒,妮蔻趴在地上伸手去抓地上的碎片,两只手抓得血肉模糊。
比尤拉没有阻止,她呆怔着,僵硬在原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失败的母亲,曾经妮蔻三四岁时,还是记得她的,那时万斋寺还作为她的据点,每次她离开时,小女孩总是扯着她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
突然间,她感到内脏碎裂,一口腥甜从口中喷出。
心脏在奋力地跳着,整个身体似乎已经知道接近生死边缘。
“你想的没错哦。”
倒下去时,一名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
帕特里克缓缓蹲下,握住了妮蔻乱抓的手。
他没有转头看比尤拉一眼,只是慢声细语地说,
“你的确不配回来。”
比尤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那是她的儿子,虽然她没有见证他的成长,毕竟吸血鬼的血脉让她愧疚和愤怒。
因为她爱上了吸血鬼的奴仆,也从此不再得自由。她无比地自私,想来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只有那与爱人的孩子,才被她寄予些许自私的爱意。
最后闭眼前,她看到了女儿看向帕特里克的眼神。
原来这就是命运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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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的血色瞳孔再次变为深不见底的蓝,引力转化成热量消散了,背后比尤拉·冯图热的身体一点点凉下去。他一边用纱布缠绕妮蔻的手,一边嗔怪女孩带来的麻烦。
“你来了呀。”女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知挡在眼前的他刚刚犯下了弑亲的恶行,她完全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样的好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能带我去看阿川吗?”
“阿川死了,”
帕特里克面无表情地说。
“被这个女人杀死的。”
女孩像是被吓到了,愣了半晌,她的心似乎被少年薄凉的话语挖走了一块,剩下的部分不停抽搐,整个人带着不现实感,双脚踩空极速地下坠。
“喂,别走神。”
帕特里克把她受伤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放在自己的脸颊两边,本就带着红痕的双臂又多了两块梅花状的红印。
“以后只和哥哥一起玩,好吗?”
妮蔻被迫近距离注视他的脸,少年的脸棱角分明,漆黑碎发衬着苍白肤色,蓝色瞳孔在眼眶中完全暴露,透着难以驯服的不安分,他正饶有趣味地俯视她,俊朗又妖冶,真挚又放荡。
她呆怔住,一时忘了点头。
“好漂亮。”
她的手抚上他的眼尾。
割伤的手指传来疼痛,但那也无所谓。
“眼睛像花瓣一样。”
“蓝色玫瑰的花瓣。”
妮蔻想起曾经有西洋客人送给阿川的玫瑰,颜色由红向黑过渡,质感如哑光的绸缎。
恰似他深不见底的瞳色。
帕特里克看见了妮蔻在想的东西,是的,他总能看见,或者听到他人在想什么,他人在预谋什么,评判什么,期待什么,憎恨什么,没有新意,没有过往,前赴后继且匆匆忙忙,思前想后又掩耳盗铃,患得患失而自得其乐,滑稽枯燥的独角戏,于他而言,少女的心思清晰可辨,又朦朦胧胧。
蓝玫瑰娇艳欲滴,勾魂摄魄。此情此境是他被晃花了眼,甘愿自投罗网。
他把她打横抱起,似是获得了默认一般往外走。
“阿川!”
妮蔻看见了远处端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舞伎,连喊了数声,却没有从少年身上挣脱下来的意思。
在踏出去前,帕特里克捂住了妮蔻的双眼,少女没有挣扎,她经历了无数次沉默的离别,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