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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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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男生一直数着桌子上的序列号,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他身后。
章勋无端有点想笑。
身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也没回头,不过他敢肯定余海指定认出他了。
放眼整个考场,就他俩最有辨识度,恐怕都得沦为监考老师的“重点看护对象”。
第一科是政治,考得都很基础,甚至连问答题都是给了选项的,他不到半小时就答完了卷,随后大脑再怎么瞎想就由不得他了。
余海理科能过吗?
这么想着,他啧了一声,悄悄撕了张小纸条扔到后面。
为人民服务。
过了好一会儿,纸条被传了回来,章勋拿着一边假装奋笔疾书一边对了遍答案,发现余海有道大题写错了。
请根据“意识的能动作用”回答,而余海答的第一句就是认识。
章勋啥也没想,帮他改了传了回去。
一天的考试都很顺利,最后一科所有人都提前交了卷,余海在他前面交卷离开,章勋也紧跟着交了卷,匆匆跟上。
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不是该说,就是……
“余海。”
“嗯?”余海刚挂上一只耳机,回头望向他,神色疑惑,容颜如故。
只是再不说,好像就没能给自己那段青春画上个句号。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用尽量平淡的语气掩藏,生怕有情绪从哪个小缝里钻出来。
“什么?”余海错愕,转身面向他,“你不……”
“不了,”他苦笑一下,“反正也考不上。”
“怎么可能,你成绩不是很高吗?”余海还是不敢相信。
章勋轻轻摇头,故作轻松地舒出一口气,笑着说:“高也没钱上啊。”
“那你念个中专大专多好啊。”余海蹙眉。
“当初没想到,现在等不起,”章勋说,“我妈和我妹,都等不起了。”
余海看着他说不出话,看不清眼里的情绪——悲伤?可惜?怜悯?还是……不舍?
好一阵儿,他才问道:“那你的梦想呢?”
梦想?什么梦想?他还剩什么梦想?
“架子鼓吗?”章勋平静地说,“我卖了。”
“什么?!”
尽管章勋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可那一瞬间,余海不敢置信的眼神还是刺痛了他。又或者说,是他说的卖鼓刺痛了余海。
“很抱歉,月亮不能填温饱。”他终于彻底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们的青春被现实燃烧殆尽,而章勋连点儿灰都没留,这对其他人,尤其是余海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另外,我当初是认真的,以及现在,我每时每刻都很认真,从没有哪一刻糊弄过你。只是这一切,我一个人来承担更为合适,这是生来就安排好的。”章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从他身侧走过去,肩上的手也随之离开,“永别。”
人与人之间就像筑着一道极高极高的墙,墙这边是擦肩而过,墙那边是温柔问候。
两个人越甜蜜,飞得就越高;飞得越高,摔得就越惨;摔得越惨,就越能记住墙顶长什么模样。
夜里的雪下得大了,章勋站在校门口看了好一阵儿,接了一帽子的雪才走。
看雪,也看这个学校。
时北航今天没什么听课的心思,他手里不安地握着守护宝,时不时就瞅一眼手机里和小哥的合照。
他总觉得小哥昨天话里有话,好像藏着些不好的、让人害怕的东西,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只是今天,这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忍不住思念起小哥来。
突然,一个粉笔头飞到了他的桌子上,又弹起来砸在了守护宝的头上。
他心里暗叫不妙,双手陡然发冷,急着将守护宝往书桌堂里送。
“时北航!桌子底下东西拿出来!”
物理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中年女老师,时北航心知自己这次死定了,手上却还死犟,两手空空地放到桌面上。
老师果然被激怒,气冲冲地下了讲台朝他走来,凶狠迅速地掏走他书桌堂里的守护宝,举起来训话:“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带手机不准带手机,老人机我也是看在你们还要联系家长才允许的,怎么这也能玩起来?”
时北航低着头不敢说话。
“时北航你给我站起来!”
他依言站了起来。
“给我站一节课,再写份检讨下节课交给我。这件事我得跟你们班主任说,看你今天就心神不宁上课也不听讲动不动就盯着底下瞅,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好玩儿。”
老师马上就要摁亮手机,时北航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和勇气一个箭步扑了过去:“老师!”
老师非常吃惊,一手将手机举高,一手拦在前挡着他:“现在知道急了?再抢一个我给你摔了!”
“老师,真的不行,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玩了……”时北航绝望地祈求着,但看起来和其他抢手机的小孩儿别无二致。
“知道错了还抢?”
时北航并没有放弃,依旧努力地去够手机,一蹦甚至够到了,捏着手机的一角与老师争抢起来。
老师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莫大的挑衅,情急之下手臂一改方向,将手机扔飞了出去。
手机脱手,时北航焦急地看着守护宝飞出的抛物线,一把推开老师向其冲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守护宝就那么在他正前方、眼皮下掉进了投拖布的铁皮水桶,噗通一声后发出沉闷的咚声。
守护宝坠入水桶,时北航如坠冰窟。
“老师……那里面……”时北航异常艰难地开口。
有我很重要的东西……
有跟小哥的纪念……只有那三张……
老师怒不可遏,眉头拧成一团,直勾勾地瞪着他,两只耳朵气得快往外冒烟,又好像要把一口牙齿咬碎,似乎时北航是个罪大恶极的大恶人,恨不得现在就送他上刑场。
“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班主任。”憋了半天,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出教室,高跟鞋踏踏踢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比往日都要更清晰。
时北航没说话,默默地将守护宝从冷水里拿出来。
教室里一阵缄默,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声,就连郑文博也只是干瞪眼看着,满脸吃惊。
大部分人都是吃惊的,有的人缓过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有的人得意地幸灾乐祸,也有的人摇摇头为其同情,还有一些会跟着愤愤不平。
“他好敢啊……”
“敢跟老太太抢手机,这么勇。”
“好惨啊……”
“老太太也真是,不就一个老人机吗看了能怎么地,智能机也没扔进过水桶里吧。”
“嘁,不就是看不值钱才敢扔吗,你看整个六七千的她敢不敢摔。”
时北航用手努力抹掉守护宝上的水,双手哆哆嗦嗦的不受控制,他干脆双手握住用力地去搓,搓按键,搓ZTE三个字母,搓上面的液晶屏幕……
最后按住红色的电话键,他用力按了好久,仍不见守护宝有任何反应。
他不敢相信,断断续续又用力摁了好几下。他仿佛跪在断裂的峡谷间,每摁一次,绝望的缝隙便更敞一分,他的手越来越不受控制,抓狂地反复摁着。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鼻子酸得连着脑袋都疼。
身后压抑着的议论声还在喋喋不休地持续着,他仿佛舞台上的小丑,将自己那点儿不起眼的脆弱都剖出来摆在台上任人嘲弄。
他咬住牙,浑身颤抖,双腿冰冷僵硬,但依旧能动。他莽身一起,捏着手机跑出了教室。
在他夺门而出的后一秒,身后的教室瞬间乱了。
从龙江县到市区里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章勋坐在窗边,窗外时而是广袤的原野,时而是莫兰迪色系的清新小楼,时而又有紧凑的平房区和蓝塑料大棚,生怕哪一亩土地被浪费了。
前面坐着可昔跟妈妈,这么一会儿小姑娘已经睡了两个开回了,妈妈却硬撑着不敢睡。
“我过去看着她吧,”他开口,“你睡会儿。”
“不用。”妈妈的回答很短,却不掩疲惫。
“我现在精神,她有什么异常我都能注意到。你现在先睡会儿,晚上也不至于睡得太沉,等到了那边我跟房东聊的时候还得你看着她。”
“好吧。”妈妈终于被说动,跟他调换了位置。
章勋坐到章可昔身边,一低头发现小姑娘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睡饱了?”他忽然来了逗小孩的兴致。
“我们去哪儿?”章可昔问。
“去市里。”他抬手盖在她的脑瓜顶上。
“上大医院吗?”她又问。
“嗯,”那只手轻轻揉了揉,“不过我们先不去医院,可能会在那儿住一阵子。”
“哦。”小姑娘并未表现出多大兴趣,撇过头望向窗外。
可能是章可昔从生下来经历的就比别家的小孩多,面对自己的病情时甚至比他和妈妈要淡定得多,没有寻常小孩儿那股子淘气劲儿和好奇心,根本让人逗不起来。每次看着不大点儿的章可昔,想搭搭茬找点儿乐子时都会撞一头的灰。
章勋放在她头上的手有些僵硬,慢慢收了回来。
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