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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战争遗民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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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十五年的战争终于获得了胜利。
王金生带着表彰、慰问品和伤病痊愈的身体回到了故乡。
阔别十五年,少年长成了壮年,原本落魄的小村庄也成了一个小小的村镇。
满眼看去全是陌生。
人们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里,对身着军装的王金生充满崇敬之情。
小孩子跟在王金生身后追着跑,好奇得紧却不敢上前。
王金生的腿脚有些跛,但并不妨碍他走得飞快。
有个看起来眼熟的大娘迎面朝他走过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眉眼,神情激动。
“金生,是金生吗?”
王金生顿住脚步,努力回想面前的大娘是谁。
“是我啊,张婶!”张婶有点着急的拍了下手,脸上喜色不减。
王金生反应过来,这是小时候经常给他塞些吃食、嗓门十分洪亮的张婶。如今的张婶比他矮了很多,腰背也有点儿佝偻的样子。
“张婶!”
“哎!”看到王金生记起自己,张婶高兴得要落下泪来。
王金生问了张婶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又赶忙问到他爹娘。
“挺好的,都挺好的!”
“那……那春妮儿呢?”
张婶忽然停了嘴。她欲言又止地看向王金生,犹豫了几个呼吸才又说道:“你……我先带你去你家,春妮儿的事,你回去问问爹娘吧。”
听着张婶的语气,王金生心里咯噔一跳。
他没再问别的,只是跟着张婶回到了自己家。
家门也变得与记忆中全然不同。
“老王!王家的!你们家儿子回来了!”张婶敞亮的声音,好像把王金生归家的消息在十里八乡全传了个遍儿。
听到喊声的王父王母,立刻撇下手上的活儿赶出来,正巧看见他们家儿子怔怔地站在院前,不敢往里迈出脚步。
母亲大呼着“儿啊”扑到王金生身上,确认似的用手抚过他的眉眼。十几年的时光,让母亲的视力下降了许多。
张婶很快便走了,留下王家人互相倾诉思念之情。
在王金生参军后第5年,王家二儿子应征入伍。不幸的是,仅仅半年后,便传来二儿子牺牲的信息。之后又过了两年,三儿子也踏上了与大哥二哥相同的道路。
几年后,三儿子受伤残疾,只能被迫退伍回家。
王家小女儿找了个手工作坊做活儿,王父王母除去种地之外,也做一些杂活,日常花销不大,生活还算可以。
了解过家里大概情况之后,王金生问起春妮儿的事情。
一家人沉默了许久。
在王金生参军走后4个月,春妮儿因为身子不爽利去瞧了大夫,得知自己怀了孕。
春妮儿自己高兴得紧,她爹娘倒是气得炸了锅,当场就要把春妮肚里的种给堕了。春妮儿最后以死相逼,才把孩子保下来。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全村都知道了。
王家是想要把春妮儿接回家里做媳妇儿,但是春妮儿的父母却不答应,说:王金生已经当兵打仗去了,现在还进王家家门,岂不是要做个活寡妇受人欺负。
王家知道他们心疼自己女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多走动走动,以便拉近关系。
春妮儿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此后几年,两家人十分默契地共同养着这个孩子。但与此同时,不明就里的流言蜚语也愈演愈烈。
春妮儿一家觉得受气,攒了笔钱,举家搬到隔壁县城去了。
之后几年光景,两家偶尔有联系,但关系也渐渐疏远。王家心知有愧,也不好找过去打扰人家。
如今王金生的儿子14岁,说不好,已经随着春妮儿改嫁,随了别人的姓。
知晓一切后,王金生沉寂了两天,还是没忍住找爹娘要了地址。他想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王金生收拾好行囊出发了,他找了几天,终于找到春妮儿爹娘的家门。
那时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目光疑惑地看着他。
王金生试探性地喊他儿子的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抓起一把笤帚,把他赶了出去。
虽然没有获得亲口承认,但王金生从对方的反应里确认了,他就是春妮儿和自己的娃。
第2天,王金生找过去敲响人家房门。开门的是他儿子。少年见到王金生的当即,又抓了把笤帚把他打出了院子。
不过这次,春妮儿爹娘倒是看到了王金生。
他们从饭桌边站起来,直直地看着王金生挨打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又过了几天,王金生看到儿子出了家门后才找了过去。春妮儿爹娘早有预料,神色复杂地将他请进了屋内。
“春妮儿走了。”
春妮儿爹的话仿若一道晴天霹雳。
独自带着娃的春妮在这边也受了不少白眼。为了不让儿子和爹娘受苦,春妮儿拼了命地做工作活,在两年前累倒,自此一病不起。
她等了王金生一辈子,却没能等到今年的春天。
王金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
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上攥着一张春妮儿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格外灿烂,三十几岁的年纪,倒还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天真。
王金生跪倒在路边嚎啕大哭。
儿子随了春妮儿的姓,王金生觉得这样挺好。他想要替儿子交上学费,但却遭到了儿子的阻拦。
并非是心疼他,而是单纯不想认这个父亲。
王金生没有办法,只能偷偷给春妮儿爹娘送钱。如此过了二十年。
春妮儿的爹娘因为身体不好,相继离世。王金生和儿子在这二十年的接触中,关系好了些,但也有限。儿子打理好祖父母的身后事,把老宅卖了,带着些纪念去了仙州。王金生也跟了过去。
这些年,王金生学了门皮匠的手艺,到仙州后找了家门店,当起皮匠师傅,日子过得也行。赚了钱之后,王金生会把它分成三份,一份寄回老家,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给儿子攒着娶媳妇。
不过儿子似乎没有成家的打算,他用手上的钱买了辆卡车,天天在公路上跑。几年后,他用这份工作赚来的钱,买了栋小房子。搬进新家的那一天,儿子在自家楼下撞见了正在散步的王金生。
两个人互相点了个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父子二人在同一栋楼的两个门洞里住着,彼此相安无事。
有时候,王金生会提着一沓腊肉在楼底下徘徊,被楼上的儿子瞧见了把他喊上去,两个人做好饭沉默地吃一顿。又有时候,儿子会分出一点工资,装进信封里,然后塞到王金生家的门缝里。
他们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互相关心。
几乎没人知道这两人竟然是父子。
安稳的生活又过了几年。儿子的货车换到了第三辆,工作也越做越好,时常需要跨过好几个省市来运东西,车队的人都以他做榜样。
一次寻常的行车任务。
儿子给王金生留了个纸条,就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东西跑长途去了。刚开始一切很顺利,货也接到了,走上了返回的路程。
但是行到一半的时候,前方公路被滚落的山石挡住,一时半会清理不出来。没办法,儿子只能开上另外一条道,打算绕个远。
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遇上了公路抢劫。
两辆车从旁道追出来,逼停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另一波人站在卡车前方,手上掐着一个小女孩的脖子,向车内的人喊话,说:不下车就打死这小孩。
王金生的儿子只是愣了一下,就看到歹徒用刀子划伤了小女孩的脸。鲜血汩汩流淌。儿子立刻冲下车,自愿受到歹徒牵制。
劫匪把他和小女孩带到他们的窝点里,在那,儿子看到了同样被歹徒绑在这里的一家人。小女孩就是他们的孩子。看到自家女儿脸上添了一道伤口,父母疯狂咒骂歹徒不得好死。被骂得烦了,那伙人跑过来,把小女孩的父亲拎出去揍了一顿。
几个人就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两天。
第三天,儿子和其中一劫匪搭上了话,基于儿子的“良好”表现,绑匪对他竟有几分好感。渐渐地,儿子取得了劫匪的信任,甚至有了自由活动的权利。
儿子把自己伪装成想要入伙的样子,跟在劫匪头头身后到处跑。劫匪头目见到儿子这么有诚意,大手一挥就把他划为了自己人。
终于有一天,儿子找到了机会。他带着被扣押的人摸上一辆车,先让他们开车逃跑,而他自己则开另一辆车吸引劫匪们的视线。
被扣留的人质们逃走了,儿子却被这帮劫匪逼上了绝路。
他看着堵截在前方的劫匪,心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最终,一辆车推着另一辆车,一起摔下悬崖。
王金生是在电视里看到这则新闻的。
逃走的人们立刻报了警,警方顺着路线找过来,发现悬崖下的汽车残骸,和包括王金生儿子在内的几具尸首。其他劫匪也很快落网,惊动全国的公路抢劫案被描上了句号。
王金生的人生似乎也在此刻描上了句号。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与弟弟、妹妹相隔万里,也并不好走动。
由于王金生是卫国英雄,政府对他多有关照,不至于令他的晚年生活难以维持。就这样,王金生守在他儿子买下的小房子里,独自度过了后来的二十多年。
在某一天,年逾九十的王金生摔了一跤,自此缠绵病榻,躺到了市医院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