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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战争遗民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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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澈,屋内人影影幢幢。
天还未亮、公鸡都没来得及打鸣,王金生悄悄把夜不归宿的春妮儿送了回去。一路上除了还在鸣叫的夜虫之外,只有同样不寐的狸花猫。
村庄重新苏醒。
王金生找上春妮儿家里,思虑着如何与对方父母谈自己去参军的事。春妮儿跑出来说要拜堂成亲,她爹娘气得一个劲儿骂,动静大到邻里都跑来看热闹。两人家里都没能同意这门亲事,但拗不过两个小的有主意得紧。王金生便带着春妮儿跑到田地里,对着山河大地叩了三个响头,对着落日西霞作了三句誓词。
大人们觉得荒唐又可悲,却又没能说什么,只好随他们去。
第二天,在征兵队伍即将离开的时候,王金生拎上了包裹,在春妮儿的陪同下报了名。
他最后看了看眼含热泪的妻子,毅然决然地跟上部队的行程。
七十九年前,王金生二十岁。
炮火就落在他身后的壕沟里,炸出一阵轰鸣。没来得及躲避的战友被爆炸波及,当场断了气。有破碎的肢体和衣片飞了出来,也有不明液体落到了王金生的面颊上。他还只是个新兵,根本没多少实战经验。第一次看到中弹的伤员时,王金生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他就发现自己坐在医疗营的伤兵中间。
他只是被流弹擦伤,但与他同期的战友,却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切身经历过“战争会死人”这一事实后,王金生的脑海中开始不停地闪现那些战友们的脸。前一天他们还开着玩笑互相打趣,后一天却骤然间失去了生命。他下意识地记住战友们的音容笑貌,一遍又一遍地把他们刻进灵魂里,仿佛他们还好好地活着。
七十一年前,王金生二十八岁。
战争已经打了九年。王金生身边的战友换了好几批,最初的朋友们如今一个不剩。现在他们正在营地里休息,为接下来的行动作战调整状态。
“嗐,就这帮瘪犊子,老子上去全给他干碎!”体格雄壮的士兵拍着大腿,一脸豪情万丈。
“你可得了吧,不一脚踩进地雷坑就算好的咧。”一旁有点瘦小的士兵埋汰了一句。
王金生坐在几人边缘,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手上捧着枪认真地擦拭。
几个男人闹哄哄地,聊天话题从如何杀敌到武器制式,再到各国军风飘了个遍。
“哎呀,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哦。”有个人忽然说起这样一句。几个人霎时一静,半天没人开口。
九年,太长了。
有多少人在这九年里没能撑过去。
半晌,那雄壮的北方士兵轻声说道:“快了吧,你瞧咱们已经打了不少胜仗了,获得胜利那是早晚的事儿。”
确实、说得没错。士兵们纷纷露出微笑。
“哎——咱当兵已经九年了,不知道家里婆娘还过得好不好。”男人咂了下嘴,神情怀念,“当初走的时候娃儿才两岁,刚会‘爹啊、爹啊’地追着跑,现在也不知道长啥样了。”
男人怀恋的语气让其他人也进入到对故乡、故人的回忆中。有的人说起家里的弟弟妹妹,有的人说的是家乡的美食佳肴,王金生也恍惚间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九年时间,他已经有点记不清春妮儿的长相。
王金生忽然慌张起来。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战友,但却唯独对春妮儿的记忆产生了模糊。
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
他努力地刮取记忆深处的碎片,企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影。
夜色渐深,士兵们停了晚间话题,各自和衣而卧。不一会儿,或轻或重的鼾声就在营地各处响了起来。
……
砰!
“有敌袭!”
枪声和守夜士兵的喊声同时响起。
睡眠中的士兵们在混乱中惊起,以最快的速度拿起武器加入战局。
运气不好,敌兵的侦查小队找到了这里;但也运气够好,守夜士兵及时发现了对方。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枪声炮声在树林里交杂不断。
轰——
王金生听到榴弹在身后炸开的声音,但却来不及回头看。他架起机枪找隐藏在树林中的敌人扫射,重点寻找闪现出火光的地方。那些子弹射出时产生的火焰,在远处的黑暗里明明灭灭,隐约能照出敌人的脸颊轮廓。
他们长有和王金生截然不同的外貌特征。金发、红发、绿眼、蓝眼、白皮、黑皮,以及全然无法理解的语言和肢体动作。
是人吗?是鬼吗?是人变成的鬼吗?
王金生有时候会这样想。
这些人基于什么缘由侵略到这片土地上,又是有着什么信念让他们甘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们有亲人吗,有朋友吗,会感到恐惧吗,会思念家乡吗?
我对于你们而言,也算是人吗?
子弹擦肩而过,王金生却早没了慌乱的情绪。九年前刚上战场的毛头小子,如今早就见惯了炮火连天,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
他时常会感到迷茫。这样的日子有尽头吗?当初究竟为了什么上战场?我杀死了多少人?为什么别人死了而我却没有?
这样的幸运为什么存在于我的身上?
敌军火力减弱,开始了撤退。被偷袭的战士们士气越发高昂,并不打算让对方如愿撤离。此处营地已经暴露,只要有一个人逃脱危险性就更添一分。若能快速把敌人歼灭,至少能在转移时获得更多时间。
战士们冲了出去。
敌方小队如预料一般四散奔逃。
喊杀声此起彼伏,没人意识到哪里不对。
突然,“轰隆——”一声。
地面被掀开一个坑,刚刚还站在上面的人瞬间四分五裂。鲜血、内脏扑棱棱落到地上,在夜色的掩盖下倒没太大冲击力。但这道炸响却让士兵的一头热血冷却下来。随后,根本没有让人有所反应的时间,更多的爆炸声在出现在树林当中。
这是不分敌我双方的大清扫。
敌方提前在周边布置了陷阱地雷,等到战况不妙时便抽身撤退,把交战另一方引入到这来。
王金生想要退回营地,却看到后方营地里也出现爆炸。
敌军分成了两队人马,一队在前方做诱饵,另一队包到后方,对营地进行打击。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
敌军近乎被全歼,只剩余两名俘虏。
王金生看着满地的尸骸,神情麻木。
伤亡惨重,行动作战还未开始便宣告了失败。
天色蒙蒙亮,痛苦呻.吟之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轻伤、无伤的士兵们开始搜寻幸存者。王金生看着他们一个个人,双目失神、瞳孔涣散,口中轻声念着家乡话,在血液的流失中最终走向生命尽头。
“呃,一帮小兔崽子……!”男人有些虚弱的声音把王金生唤了回来。他赶忙顺着声音跑过去,看到那北方壮汉挣着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北方汉子的上半身还算完好,但一双腿和一只小臂已然消失无踪。男人用仅剩的一只手抓着地上混合着血水的枯枝败叶,似乎想要以此做支撑站起来。
王金生赶紧按住他,喊来临时的医务兵,两人一起给北方汉子处理伤势。
“啊!嘶——”汉子被疼痛激得浑身颤抖,只能咬牙强撑。伤口简单包过之后,医务兵继续去给其他伤员包扎,留下王金生一个。
汉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抬头看向面前的王金生,问:“你说我能活下来吗?”
“……能!”看到北方汉子脸上的笑,王金生只觉得一阵刺痛。
“嘿嘿,那就好。”男人迷上眼睛,乖乖躺在地上等战友们把他抬到营地里去。
等把伤员全部处理完毕,天已大亮。剩余的士兵们已尽可能快的速度收拾好物资,协同伤员们一起撤离。
通讯设备修理好后,第一时间联系了上级部队,把情况如实告知。上级会派出接应,现在要做的就是绝对不要被敌军追上。
这似乎很顺利。
只是身受重伤还未当场死去的士兵们,成了唯一的累赘。
北方汉子出现了感染症状。
由于没有担架,重伤无法行走的伤员只能由其他人轮流背着。王金生此时背着北方汉子,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越来越不对劲。
“陈守忠,陈守忠!”王金生呼喊着他的名字,“醒醒,嘿!”
王金生情急之下颠了他一下。
名叫陈守忠的粗壮汉子悠悠转醒,眯缝着睁开了眼。
“你看那边,那条河!这种河里的鱼可肥了,待会儿我抓一条给你烤来吃?”王守忠转向不远处的河流,向陈守忠示意道。
也不知陈守忠听没听清,他嘿嘿笑了一声。
“好啊。”
得到回应的王金生稍微放下心来,继续与他聊天。
“你家是什么样的?我还没去过呐。”
陈守忠抬了抬下巴,轻声说:“我家……我家,远,老远了。每天出门就是一片大草原,过年走亲戚都得骑马跑个两天两夜。”
“哟,这么厉害。”
“那是……草原可美了,尤其是冬天下雪。”
“一大片一大片落下来,捧在手心里都不会化……”
“哇,这么大的雪,不得把家门都堵上了啊?”
“……”是啊。
“陈守忠,陈守忠?”
“……”听着呢,别喊了。
别喊了。
让我回家。
六十七年前,王金生三十二岁。
七个侵略国中有五国相继投降。
六十五年前,王金生三十四岁。
卫国战争宣告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