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世界末日红旗手

11、葬礼

　　死在别的地方，姑且称她一句有胆量，但偏偏死在她们家门口，纯粹来恶心人的，真是晦气。

　　米子乐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阴魂不散，活着的时候找人不痛快，死了还不叫人安生，一顶一的蛇蝎心肠。

　　关键还不会挑时候，大过年的到处都喜气洋洋，就恨不得如来佛和观音菩萨各路神仙通天洒福祉，谁知天降血腥，气运和路数都给糟蹋怀了，可不招人恨么。

　　对面那幢楼有个嘴碎又迷信的老不死就整天念叨着这事，满心祈望米子乐能够彻底死绝，最好被阎王爷成功超度，不要厉鬼转世来触大伙儿的霉头。

　　福祸总相依，米子乐前脚刚死，梁意就收到了来自学校的好消息。
　　“天资计划”，一个类似于保送的慈善项目，目的地是所有艺术家向往的圣地——法国。

　　计划名额只有一个，梁意天赋极高，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这是讲师与学生们都有目共睹的，自然，这唯一的名额便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她头上。

　　梁意收到通知时，潜意识里的那种怀疑又跳将出来了，仿佛这等天大的便宜就不该被她占去，她没理由也无福消受。
　　花却足足半天她才确定以及肯定，自己这是抽到金奖了，老天爷网开一面，终于决定不再折磨她，而是丢给她点甜滋滋的肉骨头尝尝了。

　　想到十几年的前半段，恍如隔世，她有种终于熬出头的高阔舒朗，终于得以见新世界的希冀和期待。

　　年轻讲师瞧见她脸上变幻莫测又精彩纷呈的表情，还拍拍她的肩冲她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要学着适应这个世界的好与坏，如此一来，好的时候不至于骄躁，坏的时候也不至于过分绝望。”

　　梁意一声不吭，因为紧接着她又想到，若是她去了法国，那林仰怎么办？她们怎么办？
　　那种舒朗一堕千里，重新跌至荒闷的谷底。

　　梁意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其一是不知如何开口，其二是林仰显然还没从米子乐的自杀中恢复过来。

　　米子乐的自杀是刻意的，就为了折磨她，而她也顺理成章地满怀痛苦，尽管她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一幅不过死了只畜生的薄凉样。

　　她照常工作，照常一日三餐，甚至是去听三三的十二点半乐队，但数个夜晚，梁意躺在她身侧，察觉她辗转反侧，整夜难眠。

　　当时她是眼睁睁看着米子乐掉下来的，死亡的那幅场景太过有视觉冲击力，更何况死的这个人，生前或许还情意绵绵地好过。

　　梁意心疼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她。这让她也很痛苦。
　　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了林仰固执倔强的假惺惺，她在某个双方都难以安眠的晚上，突然坐直身冲她说：“她的死不是你的错，难道你要背负着这种荒唐无理的愧疚感过一辈子么？”

　　没开灯，林仰在黑暗里沉默。

　　“她跟踪你，纠缠你，折磨你，你才是受害者，你是无辜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自己不是大电影里的超级英雄？牺牲主义会让你感到畅快么？会让你好过么？”

　　梁意有些生气，话也越说越重。不料林仰依旧冥顽不灵，侧躺着身体惯用沉默来对峙。

　　“我知道你没睡。”梁意真的生气了，“你这样我没法帮你。”

　　几秒钟之后，林仰终于开腔道：“我不需要你帮。”
　　嗓音甚是不留情。

　　梁意开始怀疑了，怀疑很多东西，比如她是否旧情难却，是否看重死了的那个高于自己，是否儿时经历并非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样不痛不痒。
　　结合林仰此人的尿性，梁意更倾向于第三条。

　　成长经历影响甚至是决定了一个人的方方面面。她不知道林仰具体经历过什么，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和自己一样，都绝非是在温暖和宠爱里生长出来的孩子。
　　对比常人，她们都缺失太多。

　　梁意不动声色地叹息，她俯下身，从背后环抱着林仰道：“别再委屈自己了好不好？”

　　林仰肩膀怆动了一下。

　　梁意看不清她表情，但听出她声线轻颤，似乎隐忍着哽咽，良久才低声说：“我以为你放弃我了。”

　　梁意一颗心脏猛地沉了一下，怜惜遍布心野，她掰过她身体，额头轻轻抵着她说：“永远不会，因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黑夜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脸埋进梁意颈窝里，就在那个镌刻着LY的位置，她低声啜泣起来，从隐忍，再到无所顾忌的放肆。

　　那是林仰第一次哭。

　　*

　　她们参加了米子乐的葬礼——梁意是没什么兴趣，主要是为了陪林仰——当然了，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
　　遇到葬礼，天气似乎就总是阴沉沉的，不由叫人疑惑，这也许是个亘古不变的定论。

　　不仅阴沉，还湿冷。二月半温度没升高多少，地面积雪犹然软绵绵的，踩一脚就刻出个明显的印子。

　　从选择的墓园来看，米子乐家庭非富即贵。茫茫的一片碑海，间隔有致，修缮精重，连着满山青烟黛色，钟灵毓秀的，是个长眠的风水宝地。

　　她们躲在一颗榕树后静悄悄地观望。

　　米子乐那疯子看来社交圈破广泛，不少同龄的狐朋狗友前来吊唁，一个紧接着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地发表感人泪下的致辞，就是不知道那眼泪里掺了多少水分。
　　疯子父母夸张地请了个有模有样的神父，梁意又疑惑了，圣经里不允许上帝的子民自杀，请他不是违例么？还怎么宽容洗清全部的罪孽？

　　不容她多琢磨，神父站在制高点，面无表情地听完几轮致辞，便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念：“阿门。”

　　“阿门”一声刚落，林仰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猝不及防到俩人都来不及反应。
　　梁意眨了眨眼，看清楚面前人，妆容姣好，发饰华贵，只是眉眼有些沧桑的憔悴。

　　这疯批贵妇什么时候闪现的？！

　　她下意识想护着林仰，却被林仰率先给拉着藏去了身后。林仰顶着个鲜红的巴掌印，目无波澜地与贵妇对视。
　　脑子再笨此时也该明白这贵妇是谁。

　　贵妇还算是有点教养，没有跟她那个疯狗一样的女儿大喊大叫——虽说她一声不吭就出手打人已然伤了大雅。她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声线嘶哑又悲戚地表达愤恨：“是你害了她！”

　　林仰眸底划过一丝情绪，但稍纵即逝，快到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依旧平静且疏离地道：“是她害了她自己。”

　　似乎这一句戳中了贵妇的痛点，她悲愤交加，痛恨难泄，又试图不顾风度礼仪地在神父面前扬手冲她来几下。
　　贵妇手臂抬高的那一刻，躲在林仰身后的梁意简直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林仰不作为自愿再挨巴掌，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阻挡了。
　　谁料林仰本尊又快她一步，她及时扼制住了贵妇羸弱如寒蝉的腕骨。
　　贵妇手臂卡在半空，上下不得。

　　林仰淡淡地说：“先前那一巴掌，我收下了，至于这一个…您自己留着吧。”
　　林仰甩开她，牵过梁意便走。

　　贵妇在她们身后重如山倒似的崩溃大哭。

　　*

　　梁意一路上思考了很久，才将天资计划的事情告诉她。

　　林仰表情起先是一怔，继而就像大部分时刻不习惯示弱一样，拼了老命将那种怆然和千万种情绪收敛住了，她清清嗓子，松开她的手直视着前方说：“去吧。”

　　梁意只是望着她。
　　似乎喘息不过来，她心口处在不断起伏。
　　梁意半垂着眼睛，想去牵她的手却被甩开。
　　好像真要甩了她似的，林仰脚下生风，走得很快，远远领先她一大截。
　　她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追上。

　　还没到她跟前林仰就倏然回过身来，眼睑处积攒着一圈红，她看着她几乎是带着怒意哑声说：“我不明白。”
　　“我…”梁意嗫嚅着想开口被她打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你不是都已经决定好了吗？”
　　林仰眼圈的红愈加明显刺目，“你想让我怎么样？求你别走？求你留下来？”
　　“我还没有决定…”
　　林仰冷冷地再次打断她：“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

　　一语中的——是啊，她内心深处其实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自小就渴望看一看外面的新世界，如今通向新世界的大门就近在眼前，朝她热烈地敞开，她怎么可能轻言放弃呢？

　　梁意说：“你可以跟我一块去。”

　　见她无动于衷，梁意又凑上前近乎央求似的道：“真的，我们一起去法国，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学。至于钱…钱学校会包全部的学费，赞助百分之四十的生活杂费，如果不够我们也可以自己挣…”

　　她说了很多，语速也很快，绞尽脑汁想要说服对方，但她压根就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进去。

　　林仰似乎强忍着某种情绪深深吐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她抬指潦草擦了擦眼眶，还剩一点未干的红痕，脆弱而美丽的，梁意看了满心只想帮她把眼泪舔干净。

　　她的林仰，她心爱的。

　　林仰没说话，只缓慢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继而转身走了，一步一步，千斤重似的。

　　风声轻浅呼啸，卷着几片枯叶垂落到她肩头，她颀长的身影在铺满雪色的银白街道里显得伶仃，就像一株开到了荼蘼的花。

　　梁意倏尔心生莫大的惶恐，好像她会和地面上接连成串的脚印一样逐一融化消失，这惶恐又令她生出一股急躁的冲动，想要立即飞奔过去牢牢牵住她的手。

　　但她最终只是原地不动地望着，透过盈满湿意的泪光，和渐行渐远的距离，橡树一样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