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免色水生

11、妈妈来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谢忱看到二人的第一想法，便是王齐那小子因为气不过去302找他了，结果找到了他那两位乐于助人的病友。

　　前几天由于人生地不熟，谢忱还勉强收敛一些，在几人面前一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模样，但介于王齐这个不确定因素打搅了他，是他沉不住气的性格浮出水面，装得人模狗样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他，他来找我。”王齐顿了一下，倏地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孟知华的鼻尖。

　　看着王齐单方面的剑拔弩张，谢忱明白一些了，定是王齐这小子好面子，被孟知华实话实说打击到了，在这里告状呢。

　　在这个时候把真相亮出来只怕是火上浇油

　　谢忱正忖量着该如何委婉地告知王齐这一真相，门又被推开了。

　　“1089号王齐，跟我来。……诶？”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护士推开门，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对这一屋子人说。

　　“来，来了，怎么了？”王齐莫名其妙，跟着娃娃脸走出来，孟知钟紧随其后。

　　“你去干什么？”孟知华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看热闹嘛，”孟知钟抬了抬下巴：“没准那小子的妈来接他回家吃饭了呢。”

　　“说什么浑话。”孟知华正要借此对孟知钟言语中的不妥好好议论一下，就听见那个娃娃脸的小护士一本正经道：“您的监护人就在门外要求看您，您……”

　　“妈！”王齐心尖狠狠一颤，胸口像闷了一块石头，说出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她，她人在哪？信，信箱还好吗？，不，不行，我得去看，看看？”

　　“看，看吧，我就说。”

　　孟知钟抑住心里的惊异，云淡风轻地回眸看孟知华。

　　孟知华面不改色，内心惊涛骇浪，但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去看看。”其余的动作，也只是拽了拽卫衣的领口了。

　　谢忱不动声色地把藏在上衣口袋里的几张信封向深处推了推，随即清清嗓子：“我，我也去看看。”

　　“怎，怎么你也结巴了，”孟知钟故作镇定地看了谢忱一眼，他如今对谢忱的印象也只沉浸在他睡梦时听见一声含糊的喃喃了，至于内容是何，真相如何，都不太重要了。

　　啪啪啪！

　　王齐脚上踩着一次性拖鞋，眼角的泪几乎凝固了，他的心不停地跳着。

　　之前的亦真亦假，亦有亦无，早已不重要了。

　　去他妈的孟知华，去他妈的谢忱，去他妈的侯护士，都是狗屎，落在地上的鸟粪！

　　疯子和傻子才不会听妈妈的话。

　　如今妈妈来看他了，定是接他回去，放弃治疗的，他也不怕那一身的破毛病，副作用比治疗效果还强的破药了，通通滚蛋吧！

　　王齐就这样飞奔着，周围人的声音早已化为泡沫，消失在无尽的氤氲水汽中。

　　他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他跑到大门口，他停下了。

　　脸上的泪痕还狼狈地挂着，没关系，他的妈妈会为他擦去的;身上还穿着劣质化纤的病号服，没关系，妈妈会给他新衣服的。

　　王齐紧紧咬住唇，等着娃娃脸护士拿着一串钥匙给他开门。

　　看到妈妈了。

　　妈妈！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还似多年前那般恬静美好，这是生他养他二十多年的母亲。

　　王齐双腿发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他终究是坚持不住，双膝一软，直愣愣地倒下去，跪在了地上。

　　“妈！”

　　泪水顺着脸留下来，王齐看着她呜咽出声。

　　母亲愣了一下，赶紧走过去。

　　“干嘛呢！快起来！”

　　母亲像儿时他捣乱责怪他一样地说话，只是语气都比当初温柔了许多。

　　王齐可悲地发现，母亲变了。

　　变得彻彻底底，似乎用一块质量极好的橡皮将印记通通擦除，连一丝皮屑都不曾沾染在这张明镜的白纸上。

　　那个当成动不动的就叫他要有男子汉气概，动不动为谢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动怒的李慧瑞女士，彻底的消失了。

　　“妈！你，你是接我回，回去的么？”

　　王齐蓦地站起，有些踉跄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疯狂摇动着;“妈，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妈！”

　　“你他妈的干什么呢！”一个高大俊朗地男人猛的推开他。王齐瞪大了双眼。

　　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扶着母亲的肩膀和声细语地安慰着。

　　若是被别人看到，定会说这是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

　　这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母亲的丈夫。

　　但也可能是母亲的丈夫，但绝不会是他的父亲。

　　“你是谁啊？你是谁啊！滚啊！滚啊！

　　王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冲到男人的身边推他，踢他，打他。

　　“干嘛呢！”

　　母亲厉声喝住了他。

　　王齐停住了，僵硬地回头;“妈，你说什么？”

　　“你发什么疯啊？”母亲尖叫道。

　　“我，我……”王齐语无伦次地站着，双手惶急地不知往哪里放。

　　“那个，齐齐啊，是这样的……”母亲又忽地温柔起来，声音很是好听;“妈妈搬家了，现在和这位叔叔生活在一起，以后就不能给你写信了，你长大了，要谅解妈妈，好吗？”

　　“啊？好……好……”王齐脸上的泪水还未完全干掉就又咧嘴大笑了起来，嘴角撕裂般地上扬，口水也顺着唇边留下来，样子渗人又可笑。

　　“啊，这样的话，妈妈就先走了，妈妈会来看你的……”

　　“妈，妈！”王齐又哭了，嘴角狠狠地向下撇，嘴张得极大：“啊……啊，我，我过得很不好，我……”

　　“好了好了，”李慧瑞眸里的嫌恶稍纵即逝，随即又和风细雨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乖乖的，我回来看你的……”

　　“好，好。”

　　王齐又笑了，这种上了初中便不会再信的谎言在他这里却是莫大的慰藉，口水顺着下巴滴到衣服上，他也不知道擦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跌跌撞撞地朝李慧瑞跑来。

　　“妈！你说好我这次前十给我买ps5的，我这次第九呢！”

　　“……好好好，给小杰买，你先回车上好不好？”

　　“切，行吧。”小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王齐一样，撇了撇嘴角，又拉着那个四十上下的男人跑了。

　　王齐干笑着，握住李慧瑞的手：“妈，我……”

　　“好了好了，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齐齐听话啊。”

　　李慧瑞脸色有些不自然，挣开王齐的手就踩着高跟鞋走了。

　　待那辆敞篷跑车疾驰而去，王齐才对着那车屁股后冒出的黑烟大叫起来：

　　“妈！你才是，我，我，我妈！你是我妈！你是！不是，别，别人的！不是！”

　　“妈！妈！”王齐踩着拖鞋又开始跑了，直到被研究所大门口的两个保安按住。

　　保安刚刚碰到他，他就像纸似的倒下了。

　　他记不得刚刚李慧瑞说什么了，也记不得那个胖子什么样子了，只是听见那个尖锐的字眼一下一下，狠狠刺着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

　　多久垒好的，严丝合缝毫无破绽的墙壁，在李慧颖的几句轻言细语下，炸裂开来，连碎片都炸的向四处迸溅，怎么也拼不好。

　　谢忱的含糊其辞，孟知华的直截了当，都比不上李慧瑞的一句“有事”，它就像早已安排爆炸时间的定时炸弹，在他满怀欢喜的那一刻爆炸，炸的他头破血流，皮开肉绽。

　　他的心被捧在云顶上的那一刹被狠狠摔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血肉炸裂开来，血块与肉块，分不清你我。

　　“她是我的妈妈，你抢不走她……”

　　“抢不走……”

　　王齐看见护士和302的那几个人过来了，他羞耻地想昏过去，但他现在精神良好，除了那把心口的血肉炸得稀巴烂的李慧瑞，其他也没什么可让人伤心的地方了。

　　谢忱在远处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走近。

　　有些东西，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

　　只见娃娃脸护士冲他破口大骂，而后赶来的侯护士也对着他骂，他便想，索性这样昏死过去好了。

　　于是他双眼一闭，向后重重倒去。

　　那个坐在不是她丈夫的车里，坐在不是他丈夫的副驾驶上，给不是她丈夫和她的儿子的人买游戏机的人，是她的母亲，叫李慧瑞。

　　痛苦只是一瞬间的，而后用来填补痛苦带来的空缺的时间才是漫长的。

　　等王齐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305病房了，周围也围了一大圈人。

　　他的病好了。

　　听到医生用仿佛在说他身上的衣服被弄脏的语气说了这句话，王齐整个人顷刻僵住了。

　　他的病好了，但不能出医院，也看不到那个叫李慧瑞的那个小胖子的母亲带着小胖子买游戏机了。

　　想到这里，王齐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刚刚是一直在笑的。

　　“那，那个，那我……”

　　“你有钱支付费用吗？”

　　娃娃脸睨了他一眼。

　　原来，病好不好，是无所谓的;有没有钱，才是有所谓的。

　　病不好会病死，没有钱会穷死。

　　王齐突然有点傻兮兮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等你妈来交钱的时候吧。”

　　王齐好像没听见那句话似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我说过了！等你妈……”

　　王齐又吼叫起来：

　　“我说的是我！我啊！我怎么出去啊！不是她怎么接我出去啊！我说的是我！”

　　“有病。”

　　一个带着一副金框眼镜的医生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个护士浩浩荡荡的走了。

　　“怎么了，没事吧？”

　　此话一出，王齐整个人又震悚起来，扭头看向门口。302的三人此时才赶过来。

　　“我的病好了。”

　　王齐干巴巴地说。

　　“那感情好啊，出去……去食堂吃顿大餐？”

　　谢忱擦了一把额间的汗，干笑道。

　　“对了，”王齐突然挤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好，你先休息一下。”

　　孟知华点头，顺手把门关上。

　　直到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他才转身对两个大汗淋漓的年轻人轻声道：“不能告诉王齐。”

　　“那肯定的。”孟知钟把湿淋淋的刘海推到额头以上，烦躁地回答。

　　要是被王齐知道他们三人给那个男的和他儿子来了顿加餐，又把他的敞篷跑车砸了个小窟窿，王齐指不定是会哭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