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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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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犬与家养猫
国青集训的前一天晚上,佐久早收到了交往七年的女友的分手信。
在佐久早第二次把剥好的虾身放到盛垃圾的盘子上,而把虾头留在碗里后,古森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问:
“圣臣,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久早眨眼的动作很缓慢,经历了闭眼和睁眼两个过程,他把碗筷移到了餐桌中央,放弃了剩下的那碗白灼虾。他双手抱胸,纹丝不动地坐在位子上,整个人像是和座椅严丝合缝地固定在了一块儿。
与佐久早相处的几年时间里,古森能很轻松地看出佐久早的情绪变化,他的情绪起伏不是很大,但从不隐瞒自己的烦躁和厌烦,只要佐久早微微眯起那双漆黑的眼睛,或者稍稍皱起眉头,古森就知道他不耐烦了。
面前的佐久早紧锁眉头,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古森从他身上感觉到的却不只是气愤和急躁,更多的是不解与疑惑。
古森鲜少看见他这样,佐久早虽然待人缺乏耐心,但处事上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能让他困惑到像这样连晚餐都吃不下去的情况是少之又少。
难道是被教练骂了?古森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吧,就算在这个精英群集的集训里,圣臣的表现也很突出。
古森回想过去两天,从他们来到国家体育训练中心的第一天起,佐久早就表现得沉默异常。如果说过去的佐久早是秉承一句话解决事情的宗旨,那么现在的佐久早就是三个字便达到他的极限了。
古森还在思考怎么旁敲侧击问出他的烦恼,佐久早忽然开口了。
“白和我提分手了。”
总算说了一句三个字以上的话!
“哦,原来是白……嗯?”
古森的声音戛然而止。
佐久早脸冷得可怕,散发着生人熟人都勿近的气息,就连放碗筷的球员看到他也会绕道走。
佐久早又张开嘴,每句话都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下隐匿着狂风暴雨。
“大前天晚上,她给我发了邮件。”
古森冷汗直冒,他尽力掩藏自己的惊讶,问:“为什么?”
“不知道。”
佐久早冷声说,他看起来真的一无所知,不然也不会郁闷整整两天。
古森虽然对恋爱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好歹知道如果连分手理由都搞不清楚——那就真的完了。
“嗯……最近有没有吵过架?”
“没有。”佐久早补充道,“上个月她还来过我家。”
“可以问问你们有做什么吗?”古森小心翼翼地问,情侣互相拜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倘若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就不好说了。
“看了电影,然后她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还是我把她搬到了客房。”
佐久早越说越恼火,不自觉攥住了拳头,两天都没想明白,他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
古森再问:“你准备怎么答复?”
“不知道。”佐久早扶着额头,眼神幽怨。
假如换个当事人,古森都不会那么讶异。没办法,圣臣是他的表兄弟,而圣臣的女朋友又是他们共同的好友,迄今为止,圣臣已经和她交往了七年。
七年间,这段恋情都没有中断过,甚至吵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可就在国青集训的前一天晚上,佐久早收到了分手短讯,连古森也搞不懂其中的缘由。
真是糟糕了。
古森端详着佐久早愈发沉重的神情,默默想到。
自从步入十二月,天黑的时间便愈来愈早,曾经结束一天的训练走出体育馆时还能看到地平线上的落日,如今只能看看挂着两三颗不起眼的明星的夜空。
渡边有一个习惯,她在排球队训练完后还会围绕操场走上三圈。散完步,她经过排球馆,发现大门居然是半敞开的。渡边向里看,排球馆内部一片漆黑,她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声响。
渡边钻进了大门的缝隙,她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咳了两声。
“咳咳!”
“哇啊啊!”
一个影子从放体育器材的仓库骨碌碌滚了出来,渡边被吓得往墙边靠,摸索着找到了大灯的开关。转瞬间排球馆变得灯光通明,她也被光照刺得睁不开眼睛。
渡边揉揉眼睛,朝仓库门口看去。眼看一团白色的东西趴在了地上,有一瞬间她以为是校园灵异故事进入了现实。
渡边定睛一看,那团白色其实就是一个穿着白色队服恰好还留着白色长发的女高中生,那人摔倒后就四仰八叉地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嘴角抽了两下。
“……白,你大晚上加练呢?”
白乾川猛地锤了拳地板,痛苦大叫道:“可恶,给我忘记这个场面!”
“可能忘不掉了,抱歉。”渡边毫无歉意地说,“你滚出来的样子我已经刻进脑子里了。”
白乾川爬起来,跪坐在地上,她一手摸着额头上被撞出来的红印,一手指着渡边愤愤说:“为什么要咳嗽啊?!我还以为是教练来了,吓死我了。”
“我才是被你吓得要死了吧。”
渡边冷漠地盯着被撞出泪花的白乾川,“你在这干些什么?”
排球馆自九月以来就严禁学生非开放时间进入,原因是高三有对热火朝天的情侣大晚上跑进馆里,结果把器材给踩坏了。连她们都被教练明令禁止夜晚加练,最晚七点半要离开排球馆,以确保充足的休息时间。
白乾川作为下任主将的候选人,却大晚上不回家跑到排球馆,假如发现的人不是与她同班的渡边,而是严厉的教练或者高三学姐,她肯定少不了惩罚。
一个排球滚到了白乾川的脚边,她回头看仓库,说:“我在找我的包。”
“背包,还是钱包?”渡边越过排球,走到仓库门边,
“是我平时装钥匙和卡片的包,不大,你应该见过。”说着,白乾川走进仓库,打开手机的灯光。
渡边想了下,她好像有点印象。
“啊,就是挂着你送男友的情侣玩偶的那个包?”
白乾川默不做声。渡边也俯下身跟她一起找了起来,两人沉默着寻找了几分钟,最后是渡边从墙壁和装排球的推车间的缝隙找到了被夹住的黑色小包,上面挂着一只白色的猫咪玩偶。
“给。”渡边把包扔给了白乾川。
白乾川扫了一眼沾满灰尘的布偶,“谢了。”她和渡边一起捡起背包,离开了排球馆。
路上白乾川不发一言,渡边觉得奇怪,她问:“你在担心春高吗?”
白乾川回答:“没有,我不是很担心。”
“那为什么这么郁闷?”渡边停下脚步,白乾川回头看她,渡边一副较真的样子,“别在比赛前出问题啊,毕竟以后就要靠你了。”
“我知道。”白乾川踢了一脚马路边的石头,眉毛舒展开。
渡边靠近她,问:“所以,出什么事了?”
白乾川眨眨眼,她慢慢地低下头,平静地说:“我和佐久早分手了,不过是我单方面的。”
渡边松了口气,“就是这件事啊……等等,你说你跟谁提分手了?!”
白乾川无奈地看渡边写满不敢置信的眼睛,她叹气,“还有谁是我的男友?”
“不,我完全没搞懂,太突然了吧?”渡边捂着嘴说,“在我眼里你和他的关系可是比队长的球风还要稳健。怎么说呢,我以为你至少高中毕业前是不会分手的。”
“你也太高看我了……”白乾川弯下腰,她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低落。白乾川烦恼地拿出手机,她打开邮箱,收件箱内仍旧是一片空白。
佐久早还没有回复她。
“他们不是正在集训吗?”渡边探过头瞧她的手机屏幕,“居然在集训前一天晚上发分手信,你还真厉害啊。”
白乾川显现出极为苦恼的模样,她小声说:“当时我忘了还有集训这回事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发送出去了。”
对于可能打搅到佐久早训练这件事,她还是很愧疚。
而且一直收不到回复,对方究竟是没有收到还是没想好答复,抑或是故意无视,她心里没底。这两天她都处于“佐久早到底看到没”和“佐久早会不会不打算回复我”的思想状态中,心中焦躁难言。
白乾川后悔在人情绪低潮的深夜做下决定,但她不会后悔提出来,即便这次她没有发送邮件,下次她也会换种方式告诉佐久早。
倘若真能洒脱地分手,对于他们两人都是件好事,白乾川是如此认为的。
她有浅浅的预感,七年的恋情也许真的要结束了。
不知何时开始,白乾川成为了恋爱咨询的对象,尽管她本人多次声明自己对恋爱一窍不通,还是源源不断地有同级的女生或学妹来迫不及待地向她分享自己的恋爱经历,可惜她每次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
“……然后我就生气了,他就去找另一个女生帮他选礼物了,但是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学姐你听到了吗?”
白乾川点点头,她冷静地复盘了一遍学妹的描述,说:“总之先分手吧?”
紧接着渡边就把她踹下了楼梯,并叫她以后不要再误人子弟。
又不是她主动想扮演恋爱大师的角色啊!
之后她才了解到,她有一个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交往的男友的事情早已被传开,再加上她本身自带亲和力,朋友众多,便被很多女生当作恋爱参考的绝佳对象。
渡边知道她的男友是大名鼎鼎的三大王牌之一的佐久早圣臣,但这也是白乾川偶然说出口的。她从不向外透露自己的恋爱状况,只是有时候会夸赞一下男友的球技罢了。
“你知道他一局拿了多少分吗?16分!对面的副攻手连续三次都没有拦到他的球,他们没能拿下第一局,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很致命的吧?但是第二局却很快扳回来了,井闼山还是获胜了。”
高二的某日午餐,白乾川为前桌渡边分享着昨天的赛场。她狠狠地敲了两下桌子,两眼放光,肩膀止不住地发抖,“真是,我看得、我看得一点也不激动啊!”
渡边的注意力并不在比赛过程上,她抓住了关键词问:“井闼山?”
“啊。”白乾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她慌张掩住嘴,注视着渡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渡边拖长了音调说:“哦——原来你男友是井闼山的王牌啊?”
“他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好像是佐久早……”
白乾川赶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起身的动静引来了食堂里其他学生的注意。白乾川慌忙地冲渡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待到渡边点了点头,她才把手讪讪放下。
渡边感到困惑,她问:“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这个年纪的女高中生私下都会分享各自的恋爱经历,很少会对自己的男友闭口不提,无论是称赞还是抱怨,都会在闲谈中无意或有意分享给他人。白乾川却总是避开话题,比起两人的亲密关系,她好像更在意对方在赛场上的精彩表现。
白乾川坐回位子,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不希望别人提起我时都是‘佐久早的女朋友’啊。”
她气鼓鼓地把下巴搁在桌上,“比如‘她排球打得很厉害,她男朋友更厉害’,‘原来佐久早的女朋友也是打排球的啊’之类的话,总是会很在意,谁叫我没有他厉害呢。”
渡边笑了,“难道等你打进全国大赛就可以告诉别人了?”
白乾川低头思考了一分钟,她正经地说:“不行,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佐久早。可我又好想跟别人说他的比赛啊,希望有更多人知道他很厉害,可是我不想让其他人认识他……好苦恼。”
她经常在两种想法间犹豫不决。
不希望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佐久早的名字,又希望他们能有欣赏他的眼光。
想要让所有人都知晓你的厉害之处,又想将你当作心中的秘密。
她今后应该要和这种矛盾心理说告别了,白乾川想。她习惯在晚饭后打开手机,清理一整天的信息,这几天她会先打开邮箱,看看佐久早有没有回信——没有。
白乾川打开手机时想佐久早会不会回信,关上手机时想佐久早这些天在做些什么。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明明是她主动提出的分手,却还在牵挂对方。
她摇摇头下定决心不再思索关于佐久早的事情,走进了超市。
她经过摆放杀虫剂的货台。杀虫剂,佐久早最讨厌虫子。“携带病菌行动不明的危险生物”,他总会这样说。她想起朋友曾分享过他们集训的宿舍环境不是特别好,国青队集训的宿舍环境会怎样?佐久早会被蟑螂吓得睡不好觉吗?
她又开始想佐久早的事情了,白乾川提着满满一篮零食和日用品走去结账。她应该是形成了思维惯性,总是不自觉地把佐久早的生活跟她牵连起来。不能继续下去了,白乾川仰望被灯光照亮的夜空。
佐久早,佐久早,佐久早。
她无论看到什么,都能联想起这个名字。他在做些什么?他喜欢吃这个吗?他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就算是在比赛胜利后的欢呼声中,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在最令人安心的温暖的被窝里,也有能让她想起对方的痕迹。
她左手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右手不由自主地就找起了手机,袋子承受不住重量破了一个口子,薯片掉了出来,她的眼睛还锁定在屏幕上,打开手机,重复同一个动作。
打开邮箱,收信箱,空白。
正处十二月的深冬,白乾川站在横滨街头,手脚冰冷。
佐久早的状态没有太大变化。
白天的训练照常进行,他最看重的健康管理也没落下,除了昨天浪费了一碗白灼虾外没有其他异常,练习赛上的表现甚至出奇得好。没有人觉得佐久早有什么异常。
只有古森知道,每晚佐久早回到宿舍都会先打开手机,然后花上一个小时把过去的聊天记录和邮件一个个翻过去。
起初佐久早还能保持冷静,沉着地扫视屏幕上的文字,随着时间推移,疑惑不减,佐久早越来越烦躁。
“到底是为什么?”佐久早咬牙切齿地说。
正推开门的古森被吓得一个激灵,以为他是在质问自己。
古森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佐久早坐在床边,面色阴郁,看样子他还是没能弄清缘由。
古森不敢告诉他,如果女生是坚定要分手,那么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是错的,不存在分手理由,所有事都是分手理由。
为了佐久早的情绪着想,古森始终都持沉默,不敢打破这片宁静,直到佐久早不情愿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
古森清了清嗓子,谨慎建议道:“圣臣,你还是先回复她吧?”
佐久早挑了下眉毛,“为什么?我还什么都不清楚。”
古森勉强地笑着说,想让佐久早轻松一点。
“你回复后,她应该会说理由的。”
古森印象里佐久早和白乾川的吵架次数屈指可数,在此之前白乾川也从没提过“分手”这个字眼。古森不知道邮件里白乾川写了些什么,但她一定是极为认真,经过几番犹豫才选择向佐久早提出分手。
假如白乾川已经下定决心,探究原因还有意义吗?古森也说不准,佐久早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复,也是清楚他们两个也许真的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要弄清七年的感情结束的缘由。
佐久早沉思半晌,房间里的空气沉默局促,古森看到佐久早忽然睁大了双目,仿佛抓住了什么可能性。
佐久早抬头问:“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古森愣住了,他身体前倾,试图确认佐久早的话,“什么?”
佐久早面露紧张,他缓缓说:
“如果她身体不好,是我一直没发现呢?”
“比如肌肉劳损,她训练时间经常长过头了,不,我记得她父亲有心脏病,遗传疾病也不是没有可能……”
佐久早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找不到分手的正当理由,他只能从身体状况上下手,而且听佐久早的语气,他对此格外坚信。
偏偏在这种时刻佐久早的消极思想发作了。
古森确信如果让佐久早继续猜下去,白乾川很快就要变成重病缠身迫不得已跟男友提出分手的影视剧女主角了。
他立马打断了佐久早的自言自语,急忙说:
“白不是一年做一次体检吗?她的身体素质是女生中最好的了,而且长这么大都没有感过冒,生病是不可能的啦。
“你觉得以她的性格,出什么事了不会告诉你吗?”
古森紧张不安地观察佐久早,看见他的表情总算缓和,古森松了一口气。
他趁着佐久早暂停胡思乱想,循循善导。
“只有主动找她问清楚,才能确认真相,既然白不是会随便提出分手的人,那这背后肯定有什么深层的原因,是我们都猜不到的。”
古森叹了口气。
“只要问的人是圣臣你,无论如何白都会回复的。”
古森唯一确定事实就是这个了。
佐久早彻底冷静下来,他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打开了邮箱的界面,他输入了几个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几分钟后又全部删掉。
古森静默旁观着这一切,佐久早重复输入和删除两个动作,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古森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他转念一想,他能起到的助推作用也仅限于此了。这之后佐久早会不会回信,他们最后是分手还是和好,都与他无关了。
他躺倒在床上,面朝天花板,耳边是佐久早摁下按键的清脆响声。
古森想起小学五年级时,他和佐久早与白乾川一起步行走去学校附近的排球馆,一路上白乾川叽叽喳喳,佐久早看上去烦躁得不得了,但会回答白乾川的每一句闲话。
古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默默走到最后。
忽然,他被人牵住了手。
古森抬头,发现佐久早和白乾川都在专注地注视他。
为什么不说话?
白乾川问。
古森被她拉到了他们俩中间,并肩行走。他回头看,三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按他们两人的性格,分手后应该很难成为普通朋友,如果真的分手了,古森估计以后便很难再三人相聚了。
他真不想考虑这种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