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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墨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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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三年春。
这一天,是四皇子刘雩与中军大将徐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皇帝特遣中书令傅贤出城迎接。建康城内,百姓亦自发夹道欢迎,城内一片歌舞升平。
此次与北凉的战役长达一年零四个月之久,双方都损耗大量兵力,前期战事曾一度陷于胶着状态。四皇子刘雩于母妃云妃病故后,大义从戎,率兵马奔赴前线协助徐将军抗敌。两个月前,终于扭转战局,成功地将北凉军队逐出漠河。北凉军遭到重创,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进犯大宋边界,大宋国北部的外患暂时得以解除。
在老百姓的口中,年轻的四皇子刘雩此次无疑是最大的功臣。酒坊茶肆间,一些说书的、唱曲的更是将他夸得有如天神下凡,英武之名已传得神乎其神。
公学馆内,较之寻常,气氛明显热闹许多。女孩子们一改平日矜持的大家风范,三三二二趴在二楼窗口,朝下张望。
“来了,来了!”苏涣的声音微有高扬,含了几分期许,扯了扯林灼的袖子。
林灼正在临摹一幅《湘兰图》,那是昨日先生布置的功课,她因白日练习马术,实在困倦,未能完成。此刻,正画得用功,她可不想成为大家的笑柄。
是的,最近,她都在兄长的逼迫下练习骑马术。
这两年里,“小神医”孟景作为兄长林怀臻的死党,以替林灼治病为由,常住京城林府。更是不遗余力地帮她治病,调理身体。
她的身休也的确大有改进,不似当年孱弱,旧疾竟从未再犯。近来,孟景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惹得兄长听信了他的话,逼自己练习马术。
她正专心致志临摹,冷不丁被苏涣一扯,那兰花的一叶便似软箭一般摇曳地飞出天际,伸了几许长,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一不小心越过了墙头,飞入邻家。
林灼“啊”了一声,皱眉嗔怪,“看你!还好,还能用,不然又要重画了。再捣乱,等会儿交不上来,将你的拿来充数。”
“哎呀,给你便给你,我又不怕丢人,你若不嫌弃就拿去。”苏涣将她的画作拿出来,摆在桌上。
“这是……一畦春韭绿吗?”林灼看了一眼,有些无语,一把推还给了她。
“快下去看呐,楼下可热闹呢。大家都快走光了,你快点啊……快!”苏涣拉着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下跑。
路两旁早已围满了人,公学馆门前,则大多站着年轻女子,姹紫嫣红的一片,莺莺燕燕,叽叽喳喳。
苏涣拉着林灼站在后面,什么也看不到,正要见缝插针地往里挤。
“让开让开!”两名女子冲上前来,不耐烦地挥开她们。她们身量高大,不消片刻,便挥开了众人。
却是弘农杨氏族中嫡女杨映雪带来的两名贴身奴婢,在为她开路。而她则负着手,一脸傲慢地往前踱着,有如闲庭信步。
“切,摆什么谱!还没当上太子妃呢,作这副样子给谁看!”被拨开的人群里已经有人不满道。
“说什么呢?你敢再说一遍!”一名身穿碧色衣裳的奴婢大声喝斥。
“说她摆谱!学馆规定,每人都只能带一个奴仆,偏她带了两个,还大摇大摆地招摇,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先前不满的女孩,没有退缩。
“我们家小姐是未来太子妃,是你们这些人能比的吗?”另一名奴婢喝道。
“干什么!选为太子妃了不起啊!那高头大马上骑的又不是太子,她着的哪门子急,也跑来巴巴地看!”另一个女孩看不惯,也站出来。
“哎呀,算了算了,人家是皇亲国戚,咱们惹不起,走吧。”有人劝道。
这所公学馆里求学的大多是士族子弟,贵族之女。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且都在天真烂漫的年纪,言行不免直率。性情急躁些的,说话便无所顾忌,并不怕得罪了谁,反正就算是惹了祸,自有家中大人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那两个挑头的被人劝着拉得远了,袁映雪哼了一声,站在人群最有利的位置,看向远远行来的队伍。
小小的骚动过后,大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那越来越近的队伍上来。
林灼不免叹息,自入公学馆的二年来,自己一向不喜与人争,在学馆里是个安静守份的存在。
而杨映雪则完全不同,长相娇媚出挑,性子热烈如火,自从被提为太子妃人选,愈加傲慢,仿佛除她之下,皆如尘土。
连家仆都如此跋扈,真想象不出,日后真做了东宫之主,这副德行若不加收敛,且不说如何辅佐太子殿下,怕是在那讳莫如深的高墙之内,自身都难保吧。
苏涣力气大些,挤挤蹭蹭地已挨到人群前面。
而林灼早被落在后头,扫了一眼街上高头大马行来的队伍,又往脚下看了看,似乎无立足之地,便转身上楼,打算继续临摹她的图。
楼上一个人都没有,奇怪,今天先生来得也特别迟。难道,也在人群中看热闹不成。
街上忽然一阵喧闹传来,伴着女子兴奋的尖叫,她提笔的手顿在半空,不由转头往楼下看去。
队伍前列,领头的年轻男子着一身玄青战袍跨在银鬃白马上,威风凛凛。
他没有看向欢呼的人群,脸微微上扬,仿佛看向虚空的上方。脸上也没有丝毫笑容,面部轮廓和眼神都显出几分凌厉来,仿佛睥睨一切。那佩于腰间的刀鞘泛着银白色的光,与他凛冽的气质融为一体,透出一份骨子里的杀伐之气来。
他便是四皇子刘雩,已故云妃的儿子。据父亲说,他自云妃逝后,便自请战沙场,远离朝堂纷争。
而如今归来,京城早已是别一片天地。皇帝病重,太子代理朝政,想必不久就会有新皇登基了。
北凉军善于骑射,大宋与他们交战,并无胜算。他浴血沙场 ,九死一生。那场以少胜多扭转战局的长蠡之战,至少有他一半的功劳。
林灼默默看着那张年轻而略显刚毅的面庞,心里不禁喟叹。
骑在马上的人,恰在此时也抬眼看向上方。林灼被那双冷凛的眸子一望,提笔的手,指尖一颤,一滴淡墨湿透纸背,霎时晕染成一片。
仿佛是应着这凛冽的眸光,恰逢一阵东风吹来,她那张未完成的《湘兰图》飘飘摇摇地吹到半空。
“我的画!”她反应过来,伸出手,半个身子挂在窗外,努力想去抓住已飘向高处的画作。
……
画是抓住了,人却直直地往下栽去。
这二楼离地面并没多高,可摔下去估计也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她闭上了眼睛,将尖叫扼于喉咙,只发出极细的一声嘤咛,听天由命。
散开的长裙仿若一朵轻盈的花瓣,任由身子往下坠落。
不过一瞬,她便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邃的双眸。
男人的体温自他紧贴着的臂弯传来,她周身笼罩在他沉郁的气息中,明明阳春三月,那双静若寒潭的眸子,望着她时,却令她感到尤如冬日梅花上落的雪般冰凉。
“还不下去吗?”男子勒住马缰,看着她问。
她回过神,才猛然发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家抱了满怀。周围的人群此时发出更大的惊呼,甚至还有女子愤怒的指责声,似乎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不由脸红,奋力地起身,不顾形象,从马上狼狈地翻了下去,站在如潮的人群里,不知所措。
男子手里拿着她的画作,看了片刻,开口道:“淡墨清润,虚实有度,姿态轻盈。”
他又瞧了她一眼,“画如其人。”
队伍又向前行进了。
林灼愣了半晌,终于平复了心跳。她一定是看花了眼,竟恍惚看到刚才那人朝她微笑。那样的人也会笑吗?
人们前赴后继,林灼被重新淹没在人群里,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是一个调味的小插曲般,很快便被忘却了。
“画如其人?”林灼才反应过来,他在调侃她跌落的姿态。
脸上不禁又红了红,仿佛刚才苏涣画上的那株绿韭开出的粉色兰花。
“坏了,没法交差了!”她忽想起来今日的作业,不由懊悔,方才没有问他要回那幅画。
忙忙地上楼去,现在还得重新画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