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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宝岛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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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如果有人去捡起一座白雪皑皑的山脉脚下一座废墟里的一张残破的羊皮纸,那么上面会展开一卷伟大而怪诞的家族史。
那时创世纪刚刚结束,中世纪刚刚开始,人类文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然而这速度极不平衡,欧洲的英国已经率先开始了工业革命,而同一时期南美洲的人们还尚未开化,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这里还有着北美洲的科学与哥伦比亚的魔法,这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在那么一条美丽如於蓝色玛瑙的宽阔大河旁,光滑的鹅卵石宛如史前巨蛋,四周围着陡峭的雪山,山脚下用芦苇和泥土盖起来的房屋沿河岸排开,微风吹拂着不种而自生的花朵。
几户人家就在不久前于此地定居,在暴风雨的晚上豁出性命搭建起了这些简陋的住所。带领他们走出沙漠中心地带来到这儿的男人叫做丹马斯,他的妻子在跨越辽阔无边的大河、穿越充满瘴气的丛林、翻越高耸入云的山脉后终因体力不支在即将沉没于沼泽时被蟒蛇吞下,丹马斯强忍悲痛欲绝的心,坚定地带领众人走向一片新天地。
好在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做薇拉。薇拉也忍着悲痛的心理解他的父亲,他们好不容易走出沙漠,跨越层层险阻,丹马斯立下大志要为大家找到一块风水宝地,然后定居,这是众人的希望带给丹马斯的信念。
现在他们风餐露宿的苦旅终于结束,他们寻到了这块地方,43个年轻人连同29个年长者,终于不用再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痛失爱妻的丹马斯在定居后终日以泪洗面,在几近疯狂而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之前为此地命了名——
“从今往后,就叫它萨辟拉。”
自那以后,人们鲜有再见到丹马斯,他的女儿为了也只在一日三餐为父亲送饭时,偶尔窥见过父亲的面容,丹马斯的面容日渐憔悴,昔日说一不二的家主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去,身体变得日益削瘦,心中的悲观与沉默一日胜似一日。
这位潺弱的开拓者终于在数月后离开了人世,这个时候的家务和田里的作物已经都藉由薇拉照顾,不久前,他们被邻舍帮助着建成了木质房屋,但丹马斯不愿离开他的房间,而薇拉为了照顾父亲,也暂时没有搬进去,丹马斯仍旧是终日发怔,直到有一天,他走出了房门。
萨辟拉每家每户在那一日都将终其一生铭记丹马斯——昔日的伟大开拓者,是如何拖着嘎吱作响的骨头走出土房子,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看左邻右舍,人们对他的变化唏嘘不已,形销骨立的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木房子,此举是为了让薇拉也搬进木房子。自那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丹马斯了。
到了丹马斯的死讯如同雷霆闪电一般传遍了整个村子时,人们终于时隔几十个月再次见到这一张令人痛心的面孔,他的尸体被葬在了山顶,这座山在萨辟拉的西北方,是他们来时方向的延长线所在,看着丹马斯的脸庞一点一点消失在泥土里,薇拉哭的像个泪人,人们对丹马斯的回忆也如同潮水般涌现。
在丹马斯刚刚开始故步自封的这段时日,薇拉代替丹马斯下地劳作,一度成为了当地居民的榜样,在这段烈日炎炎的时光中,薇拉并不觉得煎熬,一面是因为父亲还在,并且还肯吃饭,另一面是有一天薇拉照料架子上的黄瓜时,他看见菜地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男人,正朝着她看,她起先不以为意,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依然看到了那个男人,以为是偷菜贼,其实不然,她当时仅仅是开口说了半个字,那男人便落荒而逃。此后的一段时日,薇拉常常看见那个男人在远处望着自己,她在之前好像见过他一面,可能是当时一直跟在队伍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再往后,薇拉已经习惯了一边照料蔬菜一边和这个男人就这样相互远远地看着。一天的傍晚,一个凉爽的时辰,那个男人走上前来,支支吾吾开口说道:
“我叫埃德蒙……薇拉小姐……我观察你很久了,我、我……”
薇拉一边择着豆角一边笑着听埃德蒙讲,这个青涩的年轻人似乎不善表达,没一会儿,他便什么也没有说的了,之后那个叫埃德蒙的男人同第一次他们俩见面时一样落荒而逃。
但在后来的时间里,埃德蒙经常来帮薇拉劳动,二人就常常在一起照料田里的作物,薇拉也习惯了一边照料蔬菜一边和埃德蒙聊天,他说他是在中途才加入丹马斯的队伍的。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每天一边劳作一边谈天说地,不感疲倦,薇拉那时还年轻,说的话题也很广泛,也时常向埃德蒙吐露少女的烦恼,而爱德蒙则是薇拉说什么他便聊什么,两人相投甚欢。在另一个夕阳西下,西风吹着黄昏的时辰,他们俩在不同以往漫长的沉默之后同时向对方开口决意订婚。
丹马斯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有时从邻居的谈天中得知这个年轻人过于轻浮,抱有伟大而虚幻的理想,但丹马斯全然不顾,她只求在他咽气之前能再看一眼女儿脸上洋溢的笑容,并把她托付给一个人,哪怕托付不效,自己也要带着这份安心步入坟墓。
丹马斯找来了大泽区的神父亚当斯来主持婚礼,根据其委托人的要求以及无比客观的经济条件,婚礼一切从简。在几句祷词和礼祝之中,亚当斯正式宣布:
“埃德蒙-薇拉夫妇正式结成。”
现场立即报以长久不息的掌声,没有金银的首饰,没有盛大的宴会,没有九族的亲人,这是一场极尽朴素又充满罗曼蒂克主义的婚礼。
亚当斯神父原本在打算收取报酬之后就回到大泽区,但是这里居民灵性的贫瘠状态令他大跌眼镜——这里的人们按本性行事,照自己的意志繁衍生息,不为儿女施洗,不为节庆祝圣。考虑到世上没有别的地方更需要上帝的种子,他决定再呆一个星期来教化这些外邦人,使同居的合法化,让濒死的领圣礼。然而没有人理睬他,他们回答说这里自建立以来就没有神甫,大家一向都是直接和上帝解决灵魂问题,已经摆脱了致死之罪的污染。亚当斯神父已然厌倦了在旷野和那些凡夫俗子讲道理,决心建造一座教堂,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要有真人大小的圣徒群像和彩绘玻璃窗,要让人们从罗马来到这个不敬神的中心敬拜上帝,他托着一个小铜盘四处募捐,人们给了他不少的捐资,但这远远不够,因为亚当斯神父想教堂得有一口声音能震得溺水者浮出水面的大钟,他苦苦恳求,直到声音嘶哑,浑身的骨头开始咯咯作响。
到一个星期六,他连造门的钱都没募齐,不由陷入绝望。他临时在广场搭起一个祭坛,星期天时就像失眠症一样摇着铃铛,召唤居民们参加露天弥撒,一些人出于好奇,另一些人处于怀旧,还有一些人,唯恐上帝将他们对其代理人的轻慢视为对其本身的冒犯,都应邀而来。就这样,早上八点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听亚当斯神父用因乞讨变得嘶哑的嗓音咏圣歌颂福音书。最后,当人群开始散去,他举手提请大家注意:
“稍等,”他说,“现在我们要亲眼观看上帝神力无穷的明证。”
方才一个助祭的男孩端过一杯热气腾腾的浓巧克力,他一口喝了下去,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嘴,闭上眼睛,大张双臂。随即,亚当斯神父从地面凭空升起足足13厘米。这一举动很有说服力,一连几天他走街串巷,凭借巧克力的助力一再重现升空的明证,施舍源源不断的被收到口袋里。不到一个月,教堂便得以开工建造。
没有人怀疑这一演示的神圣源起,除了埃德蒙。一天上午人们聚集在广场的大树周围,想再次见证神迹,埃德蒙只是冷冷的看着。当亚当斯神父连同身下的凳子一起离地腾空,埃德蒙只是在小木凳上挺了挺身,耸耸肩膀,装着腔调用着早年间从一本残破的书上学来的蹩脚拉丁语说:
“Hocestsimplisimum,”他慢慢地说,“homoistestatumquarturmmateriaeinvent.”[*注释一]
亚当斯神父一抬手,凳子的四条腿同时落了地:
“Nego,”他说的很快,“FmctumhocexistentiamDeiprobatsinedunià”[*注释二]
就这样,人们得知了埃德蒙有时口中的鬼话其实是蹩脚的拉丁语。
([*注释一]:拉丁语,“简单之极”
[*注释二]:拉丁语,“此人洞悉物质之四态耳”、“非也,此乃上帝存在且神力无穷之明证无疑”)
北方常常有一群外乡人,在萨辟拉成立之初数月后就开始每日在东边开设集市,带来了一些新鲜的玩意儿。其中有一个长者,自称梅尔基亚德斯,头发蓬乱,手如雀爪,与人们亲切的交谈,时常介绍一些新近的发明,从他的口中人们得知这个种族名唤卜吉塞,常常驻游世界各地,传播文化,作为中间人赚点利润,这样一个自由的民族。
有一天梅尔基亚德斯当众进行了一项骇人听闻的展演:他拖着两块铁锭走家串户,引发的现象无不令人惊奇——各种铁制炊具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的绝望挣扎而嘎吱作响,昔日不见的小物什比如小铁锤也再次从久寻不见的地方现身。梅尔基亚德斯亟向众人大声宣布:
“这是出自马其顿诸位炼金大师之手的第八大奇迹。”
埃德蒙当时的想法十分天马行空,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当即提出可以用它来探测地下的黄金,梅尔基亚德斯是个诚实的人,他当时就告诉埃德蒙说干不了这个,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一对山羊外加两枚金币作为交换。薇拉感到十分伤心,这时的丹马斯已经过世三个月,这些金币是她的祖母勤俭了一辈子积攒下来为数不多的一部分里拿出来的,准备留给她的外孙或外孙女,将来好做个医生或是律师,但他拗不过埃德蒙,埃德蒙郑重其事地脱口而出:
“很快我们的金子就能多到铺地了!”
梅尔基亚德斯在接过金币时把那金币特意放在那两块魔铁上,然后递呈给埃德蒙,并向他使了个眼色[*注释三],但埃德蒙不以为然,在梅尔基亚德斯的微笑中拿走了磁铁。
([*注释三]:磁铁只能吸引铁、钴、镍三类金属,这时梅尔基亚德斯将黄金打造的金币放在磁铁上,暗示埃德蒙磁铁对黄金不起作用)
埃德蒙带领着几个壮汉四处搜寻,但卒无所获,最后他们连河床也不放过,用亚麻和尼龙股成的粗绳子绑了磁铁,远远的丢在水中,许多天后,他们唯一的收获是一具上世纪的铠甲,虽然在河底,但滴水不渗,众人齐心协力拆开,一股高压的香气冒了出来,众人觉得大概是常年累月,又有如此好的密闭性,里面的尸体氧化过后气压过高所致,里面只剩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这具骷髅有六只手臂,有四只蜷缩在肋下,整具遗体高达三米,脖子上挂着一个圣物盒,里面有一把钥匙,爱德蒙找了个地方埋了这具骷髅,然后把那把钥匙丢进了河里,兀自向东流。
过了几天,梅尔基亚德斯又带来了一架望远镜和一面直径一米的放大镜,他把望远镜架在村头,让一个卜吉塞女人坐在村尾,人们只需要付上六个赛万,便可体验望远镜,人们开始怀着好奇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尝试,但人们看过之后,无不纷纷惊奇,仿佛那女人就在面前。
“科学消除了距离。”梅尔基亚德斯说。
这一天的正午,梅尔基亚德斯又开始准备一场试验:他把一团干草放在空地上,然后把那一面巨大的放大镜架设起来,将焦点对准了干草堆,旋即一缕青烟冒了出来,随后燃起了熊熊大火,人们吓坏了,但埃德蒙又从尚未平复失利的心情中首先提出了要将这一发明应用于战争的想法,梅尔基亚德斯见薇拉也尚未平复心情,于是做出了一个足以显明其诚实的举动——用埃德蒙的磁铁换回了金币外加这面放大镜。
这个桀骜不驯的男人从万念俱灰中又燃起了希望,他曾口念着梅尔基亚德斯传授的要诀,在正午的烈日下只身赤裸站在放大镜下,后来因阳光灼烧皮肤导致溃烂,挨了很久才痊愈。但是他的眼中却越发显出了奇异的光芒,这科学已夺走其心其魂,使之值得他废寝忘食地去钻研。
梅尔基亚德斯一面赞许这个男人的求知之精神,但又不得不顾及埃德蒙的身体和薇拉的发难,事出有因,他把放大镜收了回来,当时埃德蒙还正打算等有人在北边建立政府时,就写一份表现力无比诱人、说服力无比抗拒的说明书,让一个能够担当此重任的邮差将这能够扭转战局的武器送给政府。但一天下午梅尔基亚德斯无心的一句话便打碎了他的黄粱大梦:
“北边可冷、可冷了,永远是阴天。”
过了几天,人们常常可以看见埃德蒙在梅尔基亚德斯旁哭诉自己的失败,梅尔基亚德斯便又赠给埃德蒙一些类似诸如罗盘、六分仪之类的小仪器,在此之后,人们如果没有见到埃德蒙那也便是如同丹马斯一般,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复一日。
埃德蒙还有个哥哥,叫做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但人们经常叫他的昵称皮克斯,这倒不是无理的表现,而是皮埃特罗——或者就说皮克斯,天真烂漫的像个少年,他喜欢骑马,经常好几天才回来,马和他都累得气喘吁吁,又免不了埃德蒙的一顿数落,这时薇拉就会拿出洗好的衣服供皮克斯更换,又在不该动灶火的时辰生起灶火,好让皮克斯大快朵颐一顿,皮克斯唯独对薇拉常怀感激之情,每次吃完饭小憩一会儿,就一定会去帮薇拉劳动,过不了两天又会骑着马儿出去快活的奔跑,村里人将他视为反面榜样,但竟想不出来谴责他的话语——纯真?浪漫?似乎都是褒义词。
薇拉的父亲死后,村里人便不再对他们家施以帮助,家里一天困窘似一天。终有一日,在听够了左邻右舍的旁敲侧击之后,由埃德蒙提议,按照当地人的一贯做法,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送上去往南美洲的货船,萨辟拉的三面都是海,即使海岸线离村子很远很远。送行的人们除了埃德蒙夫妇,都是来看皮克斯在登船之前会作一番怎样的感想的。天真烂漫的大男孩在登船之前说:
“谢谢你们,好兄弟,还有好弟媳,还有村子里的所有人。”皮克斯似乎有些坚定信心之后的哽咽,“刚刚我向这货船的船长打听了,这船会送我去南美洲,也有可能去不到,但是,等我发了家,我就一定会回来。”
说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上船了。他每日骑着马儿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彻底宣告结束了。他什么都不懂,也不谙世事,他在外面当真能生存?埃德蒙夫妇如此想,但看着船的桅杆逐渐消失在黄昏的地平线、海平面,埃德蒙夫妇当即有点后悔,旁边的村民们议论纷纷,随后又各自一起回去了。
—宝岛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