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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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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东江,连续几拨的西伯利亚寒流过境,气温正式跌破了冰点。
好在供暖季开始了,家便有了叫人贪恋的温度。
邢岳订好了十月五号去北京的机票,同时再次联系了胡广宇。
而后便和项海提前跟队里人换了班,赶在国庆假期的前几天,把班值完。
清晨,当天边有了一抹亮色,温度反倒比午夜时更低,连空气都是蓝幽幽的。
才走出单元门,就感觉鼻尖一凉,还有些困倦的神经瞬间被清冽的空气唤醒。
“嚯,还挺冷。”邢岳一个激灵。
“你冷不冷?”他回身把项海外套拉链拉到顶。
“不冷。”项海说着,两人之间又升起一团白气。
“你还挺知冷知热的。”邢岳笑着把他脑袋上的毛线帽一拉,盖过眼睛。
“哎...”项海又把帽子推上去,“哥,你冷不冷?”
“我比你穿的多。”
项海穿了件鹅黄色的薄羽绒服,刘海上压了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邢岳看上去比他暖和。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垂至膝盖,扣子系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领子,松散地堆着。
两个人都没多少行李。邢岳挎着一只旅行袋,项海背了个双肩包。
“走吧。”邢岳捞起项海的一只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捂着。
项海一边走一边在他手心里挠。
邢岳就捉住那根捣乱的手指,把它困在自己的指间。
项海偏过头冲他笑了笑,他也垂着眼,勾起唇角。
项海看上去状态不错,至少没有很紧张。这让他由衷地欣慰,并对即将和胡广宇的见面充满了期待。
到了飞机场,时间还早,两个人坐在休息区等着。
太阳早已完整地跳出了地平线,远处有飞机刚刚离开跑道,正昂头爬升,迎着白亮亮的阳光。
候机大厅里一片暖阳,于是坐了没多久,邢岳就开始犯困。
“喝咖啡么?”项海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
邢岳撑起眼皮,脑袋歪到一边,“想睡觉。”
项海就坐高了些,“那你靠我身上睡会儿吧。”
邢岳想了想,“还是喝杯咖啡吧。”
“那我去给你买,你等着。”说完就站起身。
邢岳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又看着他走近,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到自己手里。
“谢谢。”邢岳接过来,靠在椅子里,慢慢地喝着。
“小海,你不困么?”
项海摇头,“不困。”
等了一会儿,没下文,邢岳就问,“怎么不说了?”
“说什么?”项海偏过头看他。
“你的经典语录啊,‘因为我年轻呗’。”
项海笑了起来,“以后我都不说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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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降落在首都机场。两个人出去打了辆车,直奔胡广宇给的那个地址。
胡广宇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公寓当工作室。平时写报告、开会、课题讨论什么的,都在那里。
当出租车停在公寓门口,胡广宇刚好下楼。远远地看见邢岳下车,就撒开腿,一阵风似的跑过去,当场给了他一个熊抱。
邢岳也很开心,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老胡,你胖了啊!”
“啧,你懂什么啊,这叫丰腴。”
说完就看向站在一旁的项海,笑着迎过去,伸出手,“你好,是项海吧?我叫胡广宇,是邢岳的大学同学。”
“你好你好!”项海也赶紧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多少有些拘谨。
胡广宇个子比项海略矮一点,寸头,脑袋圆滚滚的,浓眉下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显得人很精神。
他看了眼手表,“要不咱先去吃饭吧,就在附近随便吃点,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行。”邢岳不反对,又看了看项海。项海也点头表示同意。
三个人就并肩朝公寓大门外走,随后拐进最近的一家湘菜馆。
吃过饭,又一起走回来,互相之间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说说笑笑的。
到了公寓门口,胡广宇朝马路对面一指,“那边有家咖啡店,环境挺不错的,邢岳你过去坐会儿吧。我那地方小,咱们三个怕是都转不开身。”
邢岳明白他的意思,应该是担心有自己在场,项海反倒放不开,影响谈话效果。就点了点头,过去卸下项海的双肩包,背在自己肩上,“去吧,我等着你。”
说着又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捏,算是鼓励。
项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邢岳就勉强地扯起嘴角,“进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胡广宇乐了,过去拍了拍项海的肩,“哎呀,走吧走吧,咱们走。”
回头又冲邢岳啧啧地说,“我这又不是啥龙潭虎穴,咋还整的凄凄惨惨戚戚的?没看出来啊邢岳,你还挺...”
目送着两个人消失在公寓门口,邢岳这才转过身。
项海跟着胡广宇进了公寓的大厅,胡广宇一边按下电梯一边绷不住地笑。
项海不明所以。
胡广宇蹭了蹭鼻子,“万万没想到,邢岳这小子也有今天。”
“怎么了?”项海好奇地看着他。
电梯来了,胡广宇把他让进去,按下楼层按钮,“我记得大二那年,有一回邢岳回寝室,就看见我们一个室友正抱着被子坐那哭,他就问咋回事。我们告诉他,室友跟异地两年的女友分手了,正颓废呢。”
“他就把眼一瞪,‘至于么?谈个恋爱还要死要活的。再说了,你坐这哭有用么,去找人家去啊!’”
“室友就说,人家已经有新男朋友了。”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胡广宇边说边领着项海出了电梯,朝一间公寓的门口走,“邢岳就一脸的不解,‘那你还哭啥啊?’”
“然后又火上浇油,‘上回实弹射击,全年级你倒数第一,那么丢人的事儿你都没哭,这会儿就更不应该哭了。’”
项海听得直按太阳穴。
胡广宇笑着拉开公寓的门,请项海进去,“还没完呢。”
“因为当时除了他,我们都有女朋友。他就往寝室中间一站,挨着个地数落我们。”
“‘看你们一个个那样,不就谈个恋爱么?整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是抹脖子又是上吊的,还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儿脸?我就把话撂这,将来我谈恋爱,保准比珠穆朗玛还高冷!’”
“......”
项海想象着他说这话时的样子,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胡广宇倒了杯水给他送过来,“所以刚才一看他那样,我就特想问一句,‘你的珠穆朗玛呢?’”
项海也笑起来,手指抓了抓脑门,忽然又抬起头问胡广宇,“上大学的时候,他哭过么?”
胡广宇摇头,“没有吧,反正我从没见过。”
不过跟着他就笑起来,看着项海,“我猜,你肯定见过,还不止一次。”
项海赶紧捧起水杯,闷头喝水。
胡广宇就拍着大腿说,“哎呀,我可太想见识见识邢岳哭是啥样了!下回他再哭,你偷着拍张照片给我看看呗?”
项海抿了抿嘴唇,“那可不行...”
胡广宇就更笑了,随后站起身,“你坐着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个东西。”
说完就进了里边的一个房间。
项海这才有空把这间公寓仔细打量一番。
客厅很大,连着带落地窗的阳台。一边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边薄薄厚厚的书脊,一册紧挨着一册。
他收回目光,就觉得这屋子怎么看也不像胡广宇说的,三个人转不开身的程度。
这时候胡广宇回来了,手上拿着个东西,坐到了项海旁边。
是一本相册。
他把相册摊开,放在自己腿上,“来,我给你抖抖邢岳的黑料。”
项海一下来了精神,赶紧放下杯子,凑了过来。
“这是我们寝室的第一张合影,那时候刚入学没多久。”胡广宇指着第一页的第一张照片说。
项海低下头仔细地看,可随后又皱起眉,“他站那么远干嘛?”
胡广宇就乐了,“我哪知道啊。”跟着又轻轻摇了摇头,“那时候...大家都还不熟,天南海北的,还不是朋友。”
照片里的几个少年明显分成了两拨,一边是邢岳,另一边是其他人,中间隔着一片空白。
那个时候邢岳应该是19岁吧。
个子很高,但身形不如现在挺拔。模样很帅,但稚气未消,还带着与全世界为敌的表情,眼里丝毫没有笑意。黑发也比现在的长,倔强地挺立着。
“这是我们几个第一次出去聚餐,给这个人过生日。”胡广宇指着第二章照片上的一个人,“那会儿应该是刚入冬,我还记得当时去吃了火锅。”
这个时候的邢岳还是自己一个人坐在靠边的位置,不过与其他人明显挨得近了些,肩上还搭着一只胳膊。
“这个,是你么?”项海指了指坐在他旁边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
“是啊,”胡广宇有些感慨,“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呢。”
“我跟邢岳好像就是在这次聚餐以后才开始走得近的。”他笑着回忆着,“他那个人,看着挺酷的,其实......反正我俩挺合得来。”
相册一页一页翻过,从冬天到夏天。
照片里的人从青涩到成熟,从一株野蛮生长的小树,长成一棵挺拔的青松,又被许许多多的青松围绕着,筑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黑发变短了,眼中的笑意却多了,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翻到最后,胡广宇指着最末的一张照片说,“这是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俩的合照。”
“在那之后邢岳就回了东江,我呢,又准备了一年,然后就继续进修心理学博士。”
项海的目光始终停在这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肩并肩,意气风发,怀揣着各自的理想。
一想到就是因为邢岳的这个决定,自己才能有机会和他相遇,自己的人生才会有这样的变化,他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邢岳飞扬的眉间轻轻碰了碰。
而胡广宇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动作。
“本科的时候,我们班一共二十个人,你知道现在还在一线当警察的有多少吗?”
项海抬起头,想了想,猜了个数字,“十个?”
胡广宇摇了摇头,垂下眼,指着照片上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项海的手指一下蜷了起来,紧紧攥着。
“那时候邢岳的成绩很好,理论、实操、综合演练,各方面都很优秀。”胡广宇笑了笑,“他总说我是学霸,其实我很佩服他的。”
“研究生毕业之前,导师就建议他继续深造。将来留校也好,去其他学校也好,或者走行政路线,进对口的单位,总之想留在北京不成问题,而且发展绝对差不了。”
“可他还是回了东江,就当了个警察,还是一线的刑警。”
“说实话,当时我们都挺不理解的。”胡广宇合上相册,望向窗外。
这会儿的天有些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只有一位老教授支持他。”胡广宇又收回目光,“那位老教授是学校外聘的一位公安部刑侦专家,经常来给我们讲专业课。”
“他就特别支持邢岳去当警察,还说邢岳就应该是一名刑警。”
他在圆滚滚的脑袋上抓了抓,“我记得老教授当年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问过,‘你们为什么选择公安大学,有多少人想当警察?’”
“当时所有人都举手了。”
“后来他又问,‘那你们到底为什么想当警察?’”
“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也都挺高大上的。可问到邢岳头上,他却说不知道。”
胡广宇笑了。
项海也抿起嘴角。这个答案他一点也不意外。
胡广宇顿了顿,这才转过头,看着项海,“说了半天邢岳,下面还是聊聊你吧。”
“听邢岳说,你也是警察。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当警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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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岳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一张桌边,灌下一杯又一杯咖啡,送走一拨又一拨客人。
隔一会儿,就抬头朝马路对面看一眼。
打了几个电话,订了今晚住的酒店,断断续续玩了几个小时的游戏,手机没电了。
从包里拽出充电线,却没找见插头,只好硬着头皮朝店员借了个充电宝。不好意思白用,就又买了杯咖啡。
喝完就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夜幕降临,街灯在同一时刻被点亮,像环绕在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四周的生日蜡烛。
车灯、霓虹、万家灯火,城市的路面被装点成流光溢彩的黑丝绒飘带,为了在这一时刻获得新生的生命庆贺。
邢岳又趴回到桌子上,枕着胳膊,手指勾勾画画,桌面上浑圆的一块水迹渐渐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这时候,手机响了。
他赶紧支楞起来,一看,是胡广宇。
“喂,老胡,咋样了?”
“淡定,淡定啊。”电话里,胡广宇语气轻松,“我这边结束了,项海刚刚离开,估计这会儿正坐电梯下楼呢。”
“他不让我送,我也就没坚持,等会儿你去楼下找他吧。”
邢岳立刻站起身,边说边穿外套,“那,那,那结果咋样?他现在情绪怎么样?”
胡广宇又笑起来,“你放松点儿行不,我们聊的挺好的。”
“不过出于职业操守,我不能跟你讲太多,你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我只能说,项海没有病,是个完全正常的人。”
这时候邢岳已经背着两个背包跑出了咖啡馆,忽然看见手里的充电宝,又赶紧折回来。
“人人都有心结,你我也一样。有的心结能解开,有的可能伴随你辈子。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学会和它共生。”
“现在项海愿意把他最顽固的这个心结讲出来,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自愈是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不过好在,他不是一个人。”
邢岳出了咖啡馆,来到马路边。
“本来想请你们吃饭的,可项海的意思是今晚你们已经有安排了。”胡广宇嘿嘿地笑着,“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咱们明晚找个地方好好聚一聚。”
邢岳站在路边,举着电话,呆呆地听着。
好像一下子懂了许多,又好像啥也没懂。
不过既然老胡说了,项海一切正常,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千恩万谢之后,他挂断了电话。
项海一个人站在电梯里,抬头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
这几个小时下来,他们聊了很多。
项海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把那个最最不堪的秘密说给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半天的人来听。
但他还是说了,甚至比对邢岳说得更加没有保留。
因为他想厘清自己的困惑,想获得帮助。
只是对此胡广宇并没有发表多少意见,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他一些问题。
他回答了,胡广宇就点头示意他继续。他答不出,胡广宇就笑着让他跳过。
除此以外,胡广宇还领着他做了几个测试。可测试的结果有没有及格,也没对他说。
直到最后,才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项海,你喜欢邢岳吗?”
“喜欢。”
“那...当你第一次发觉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恐惧?厌恶?压抑?焦虑?羞愧,还是痛苦?
“都不是。”项海摇了摇头,看着他。
“我很开心。并且幻想着他也能喜欢我。”
电梯门打开,项海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出公寓大门,跑到马路边。
正对着公寓出口是一条人行道,两边立着供行人横穿马路的交通指示灯。
项海正要去按“行人通行”的按钮,才发现已经被马路对面的人按下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见邢岳就站在对面,两个人中间隔着滚滚的车流,和长长的斑马线。
他踮起脚尖,朝邢岳挥手。
邢岳也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他就在这等着他。
这是一个繁忙的路段,双向四车道被填塞得满满登登。
车灯不停地从项海的侧脸划过,视线不断被阻隔,邢岳就在那一片灯火阑珊处时隐时现。
他怕那按钮坏掉了,又重新按了几下。
终于,绿灯亮了,两边的车子都缓缓停了下来。
项海第一个冲了出去。
他跑过斑马线,穿过两边汽车交错的车灯。
邢岳终于就在他眼前,在触手可以及的地方。
周围的人不少,各式各样的目光。
在绿灯熄灭的一刹那,他停住脚步,和邢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