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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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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走进大帐。帐布覆锦,光彩绮丽,屏风画远山,主座置榻,汝南王司马亮斜靠,麈尾在手,旁侧侍女缓缓挥扇,盆中的冰冒丝丝冷气。
这感觉,似曾相识,但太不同。父亲帐中,地图满幅,书简重重,有兵刃和兰锜,立候令的兵将。他借眼前景在追思,视而不见,把印入脑中的一一虚置到位,细细打量,隐隐闻父亲低沉语,炎夏里的森冷总算退去了点。
就眉舒展开,再抬头时,只剩坦荡镇定,有如赴场欢宴。
司马玮用剑抵着他进,随兵的尖戟挨上衣襟,只一侧没锋刃,那是司马颖挡开了,心惊肉跳地小声叫他慢走。
“张劭来叫进城,尚称天子诏令,你是胆大,敢称太尉使者,杨骏恣肆已极,不惜暗杀,要我等死,还有什么好说?”主座的汝南王直接甩杯砸地,以示愤怒。
侍女惊跳跑出帐,陆机捡起杯捧上去:“太尉是没什么好说,是在下有话,要向诸殿下说明。”
刀剑丝毫没退,司马颖还挡着,腾手从怀里掏卷轴:“叔祖,他是写五等诸侯论的人,有心助我等,这文京中传抄,也鼓动人心向宗室,他效力杨骏,大概是被逼的。”
“不是被逼,是自愿。”就不顺他给的台阶下,陆机笑起,“效力杨骏,是不忍见殿下冒然起兵,被群起而攻,身败名裂。”
军营阵势,他已看见,司马玮料到掩盖不住,此时被惹恼,懒得解释,剑进一寸:“我是要起兵,怎么就身败,你是要做内应吗?”
“我做内应,也救不了殿下身败,”陆机转身捏剑,“殿下二万人,是能进到宫城,但师出无名,是为谋叛,禁军兴许不敌,但诸侯之军遍布四海,随时可起义师,以诛逆之名移师洛阳,汉末董卓之乱,不正是如此吗?”
“杨骏揽权,有目共睹,人所共愤,我等正朝纲,怎么是谋逆?”轮到汝南王恼了,气得白胡子颤。
“忠正之士,是会公断,但有权有兵者,可不这么想,”说着瞧向司马颖笑,“天子不理政,他们就想找一契机,拥大军到京城,耀武扬威,为所欲为番。”
“殿下自信打得过?”把身前箭摁下了,朝司马玮问。
“还有宫中贵戚,要的是把除异己的剑,事成之后,剑可弃可藏,为使上位名正言顺,毁了也会在所不惜的。”转拜正座,“汝南王殿下一直退避,想必已料到此点。”
司马颖不知所措了,本想好好护他,十年不见,这番捭阖,简直让他惊叹,哪里有他插嘴的份。但在场人或深或浅心思,一股脑被他说透,看来不会轻易放他,还得想法去护。
“冒然起兵,的确不妥,陆主薄一番话,醍醐灌顶,也是善言,”借机绕陆机身前,拉人手,“看来跟杨骏敌对,我们同道。”
“但我等跟杨骏你死我活,总得想法除他。”司马玮没想多,就事论事。
“在下也受人之托,要除掉杨骏,入虎穴,是为得虎子,虎子即是诸殿下出师之名,杨骏矫诏之证。”
众人都被他话引了去,陆机在注目下解释:“杨骏篡改遗诏,殿下出兵清逆贼,就无人敢置喙,到时兵屯宫门,即可恩威独揽。”
诱惑的说完,换种语气:“所以得按捺住,眼下不能冲突,杨骏百般防范,诸殿下唯有罢兵,顺他意旨,才好不打草惊蛇,忍到他罪证昭彰时,才能无所顾忌地大展兵威。”
司马亮和司马玮被说动了,闷闷不语,陆机再添把火:“据在下所知,京中在修王府,备车马,杨骏无意杀诸位,只是要汝南王回许昌,诸殿下进城中,威胁不再而已。”
“有理,叔祖,五哥,我想进城中,王府幼时所居,甚是怀念,忍一时,没什么。”司马颖当先出,畅快言。
主座的汝南王表态:“回许昌,也好。”
司马颖就拉上陆机,往外慢走:“不过疑心贵使有诈,反正要进城,我亲自送他回,顺道为尊长探路。”
* * *
轺车弃了,司马颖换了辆辎车,篷帘遮挡,驷马稳驾,徐徐地行。陆机在车角,默不言语,静坐凝神,光从缝隙透进,照彻他全身,司马颖也静静端详,半晌后欣喜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面前人瞥一眼,再往后缩,碰到了壁,司马颖欣喜顿无,耷下头问:“你要隔多远,三尺吗,车不太,我可以坐到外面。”
“殿下不质问我?”陆机正辞。
“问你什么。”
“有诈。”
“你不说,我便不问。”一如既往温温笑。
“好,那我小睡会。”说完真的闭眼睡,不再危坐,依在车壁上,疲累色现出来。
司马颖怕惊扰,不靠近,就远远看着。毕竟车上,难免颠簸,陆机半身一晃一晃,时而头在木板磕出声,估计也没睡着,在被猛磕一下后,烦躁睁了眼。
“停车。”司马颖叫声,提建议,“士衡,实在困,若不赶急,就这样睡,我守着你。”
陆机茫然看着他,愣了阵后问:“有吃食吗?”
司马颖下意识摸衣袖,也泛起阵心疼,原来又饿又困来的。幸好袖里塞了块胡饼,准备晚起垫肚的,这时巴巴奉上。
陆机不客气接过,在司马颖看来,可称狼吞虎咽,他想起以往又哄又劝喂东西时候,不知作何感慨。看人吃得面屑沾上脸,布巾也递了过去。
陆机没有擦,吃完后,从车缝看天色,催车快走,拽上布巾,继续闭眼小寐。
那头又一碰一碰,司马颖实在看不过,偷偷摸摸靠过去,见陆机眯着眼睨他,就小心说道:“暑热,锦褥撤了,板太硬搁人,我给你靠着睡。”
陆机迷迷糊糊地,没有吭声,但又一颠簸后,司马颖搂住他,也就顺势倒人怀里睡着。
车慢慢走,马蹬蹬声,清风丽日下,过城门,过街衢,过宫墙,日影西斜,想走更久,也不得不在太尉府前停了。
“殿下真把我送到?”陆机没下车,惊疑问。
“说到做到,一切顺你意。”
陆机沉吟会:“好,还请殿下随我进府,亲自向太尉表明罢兵,我只是说服,你们还未行动,无法证明我使命达成。
“士衡,你还真是从头到脚把我利用个够,一点都不浪费。”司马颖喜忧参半笑。
“殿下谬赞,比起殿下诡谲,这不值一提。”
“称我什么,表字章度,从未改过。”忽然想到,士衡一直礼敬,敬而远之,但毫无防备的小吃小睡,只会对亲近的人,或者说,已经本能地把他当亲近的人。
“殿下尊贵,不同以往,在下不敢冒犯。”
“我要你冒犯,”司马颖朝外看眼,“无外人,东西也吃了,觉也睡了,叫一声不行吗?”
“于我无好处,只殿下快意,何必叫?”
“会让你有好处的,”司马颖温笑转阴笑,“叫一声,就帮你件事,眼下不叫,我便不去见杨骏。”
买卖划算,陆机干脆一声:“章度。”
低哑声却如天籁,司马颖眯眼咂摸了阵。再睁眼,想到机不可失,得趁热打铁,蹭过去挟住人,轻摇了摇,郑重其事:“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太怕你犯险,怕得我心惊胆战,坐立难安,本不想一开始就去斗,但现在难免要卷进了。”
狠狠注视:“就是要看着你,别枉顾性命,心丧之痛,我再难承受。”
注视得眼都红,心酸酸的,仓皇撇开,抹了把下了车。
* * *
杨骏冠冕周正,在文书堆后抬头,见司马颖稍惊,但最终只淡淡一招呼:“成都王殿下。”
司马颖跪地,行顿首礼,身匍匐下去,叩头碰响,无比郑重,声还带点怯: “小王拜见太尉,冒昧前来,是为向太尉表志,我等边陲诸侯,不明朝中深浅,带兵逼城,实属不该,太尉既敲打提醒,便愿依诏令,即刻罢兵进城,叔祖年迈,愿回许昌,亦托我言明。 ”
说完还俯着身,兴许戏演太过,杨骏将信将疑的,移目陆机,不可置信问句:“是吗?”
陆机正悔事先没交待清,但想他浮夸做派就是如此,说了估计无济于事,余光瞪眼司马颖,自己上前补救:“在下去洛水营中,晓以祸福,其所带兵马,是为保命,命不保,军便无用,命若无虞,罢兵也无妨。”
“太尉不信,可验我车马,我此刻将回王府,从此朝夕于正堂致祭,不轻易出,”然后回瞪陆机,“太尉可请陆主薄相随,到府中居处,以此监督小王。”
陆机赶紧开口:“大人,在下本为秘书寺校书,夜需当值,无法离身。”
“你在秘书寺,不过一吏,既来我府中,那去说声就行,”杨骏站起身,整衣冠, “朝中今有典仪,我入宫趟,你可跟我同去,在秘书寺交待好,再回成都王府。”
算是默认,有人喜不自胜,看陆机尾随杨骏离开,一副尴尬样,就偷笑出来,喜滋滋上马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