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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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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大丧之后,依照常例,庄肃寂静,阊阖门后的应门、路门到司马门一路严防,兵甲声激得鸟雀都无。司马门后太极殿,韶乐飘出,宫悬阵阵,大典正在进行。王座上的新帝司马衷面容不喜,玺绶半递时,冕旒下哼出一声:
“东宫腾给你,但朕的樗蒲、投壶,可得给我送到承光殿。”
跪着的是新立太子司马谲,面容凌厉,眼中透光如电。晋武帝传位不堪任的司马衷,某种程度上,也是因有这位聪颖性刚的皇孙——儿子无能理政,孙辈作为可期。
这时太子跪着,愕然前望,鄙薄形之于色,漫不经心地答话:“儿臣尽孝,定当依从。”
晋帝一动不动,只木然摇摇头,在场众臣无不冷汗,心里又长吁短叹了千万遍。
身侧的侍中王戎咽口气,跑上前劝谏:“圣上当因物而用,自然已足,不必强要。”
“那就不要,太子留着自己玩。”晋帝终于动了动,完成了册封仪。
杨太后从帘后走出,走到跪在太子后贾妃,贾妃无子,太子是侧妃生,这般跪,像是昭示她低一等的身份。这时她握上裙裾的手筋骨暴突,但不得不压下眼中怒意,低眉俯首地迎着后宫至尊。
“册立皇后贾氏,尔当温婉谦淑,无矜尔荣成后妃之德。”杨太后念出册文,明摆着叫她低调些。
太尉杨骏剑履上殿,此时按剑立在旁,贾妃一寸一寸抬头,接过册文,齿缝里出声:“臣妾谨遵。”
礼成,钟鼓齐鸣,后妃从殿中退,但有人喝出声:“臣觉册后仪不妥,纳后,古礼天子亲迎,今当由天子亲拜。”
卫尉裴頠领兵,当值殿中,突然启奏,众人不免侧目,但无人应和。
贾后不走了,冷冷扫视朝堂,碰到张华目光时,递出示意。可在张华正跨步时,御座上的晋帝忽一翻身下来,扑扑跑到贾后身前,夺过册文,一本正经高声喊:“朕的皇后,是该朕自己封,没理由让给别人封。”
轮到众臣愕然,全体无语,也不知陛下脑子里想的什么。
“妾跪谢圣上。”贾后在众目睽睽下拜,目光与晋帝交互,高居在御台,是以无人看见,两人相熟的目光中,彼此交换的深意。
杨骏咳咳两声,请晋帝回座,黄门再念诏令:“中书令何劭为太子太师,卫尉裴頠为太子少师,侍中王戎为太傅,前太常张华为少傅,尚书和峤为少保。”
众人也听出端倪,不被杨骏待见的人,全赶去当了东宫臣。
* * *
“裴将军留步。”司马门外,张华叫住裴頠,“闻将军与贾后是远亲,大殿上言不平事,皇后心生感激,太尉却未必会放过你。”
“是没放过,此后与太常,便是同僚了。”裴頠笑言。
张华暗戳戳来一句:“将军所领禁军,是要交接吗?”
“不用,东宫常备万余卫士,换防即可。”
张华附耳:“将军若无事,借一步说话,到在下府中,如何?”
裴頠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 * *
司马颖将王府逛了几遍,前堂后院,主厅客间,修的他都认不出,新漆重彩,雕梁画栋,要多富丽有多富丽,还添一群清秀小厮,在他穷极无聊时,居然闪出一众女乐,能歌会舞的,全然不顾他在丧中。
听咿咿呀呀吹奏,到日暮起灯,命人开了三重府门,悬灯大敞,等得都打瞌睡了,才见陆机抱一布袋,不紧不慢进门。
灯烛煌煌,司马颖把女乐挥退,使无阻碍看来人,陆机并不看他,径直拿起案上盏灯,问:“殿下留哪间房,容我栖身。”
“哦,京中士人,不是盛行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吗?”摸着鼻直视,“留的是我的正寝。”
“尊卑有别,在下不敢,再则殿下禁足,耳目满府,传到太尉耳中,或为外间知,有损殿下声名。”陆机语气不改。
司马颖站起,暧昧声:“风流不羁之名,挺好。”
“那是我以色相攀附,从此遭人鄙夷,大概回太尉府就被杀。”
“好好好,分开睡,客房也多,我送你去。”无奈屈服,迈步送人。
陆机并没有跟着他,姿势有些别扭,声气变了,手抖了抖:“拿累了,还要掌灯。”
司马颖才发现他确实不便,布袋大又重,压得他倾身,只恨自己不够体贴,咬牙接过,歉意道:“那殿下亲自帮你扛。”
客房内,陈设也周到,案榻屏帷俱全,称得上豪奢,司马颖看一圈,放了心,再次感叹杨骏为收服他们,真是不惜钱财,不遗余力,便宜不占白不占。
陆机摆弄案面,调好了灯,端坐过去,从布袋拿文书,又往砚里滴水,司马颖看他架势,还得往夜深里熬,就一手掠走油灯:“睡吧,太晚了。”
陆机恼怒:“殿下可声乐娱情,饱足酣睡,在下区区主薄,不勤恳做为,会被主子扫地出门。”
夜的确很深,只闻夏虫啾啾,空阔房无他人,司马颖觍着脸,挨过去,眼神挑动:“他扫了,我收你。”
“惶然如丧家犬,在下不想跟着当被关的犬。”陆机铺开文书,磨起了墨。
全是讥诮,司马颖一噎,有点郁,为你如此还被你笑,做人怎么这样。但对眼前看不足身影,终究恼恨不起来,就笑笑:“那便是,我不惶然,你就跟我,放心,有这一天的,且不会太久。”
灯还是不给,劝:“别为人太尽力,留点给我,你是几夜没睡,眼底都青了,今夜要不睡,这灯油就不供。”
“那我回廨舍,是寒碜些,但也自在。”收拾案要走,不像是说笑。
司马颖没辙,乖乖送回灯:“好好好,这里一样自在,灯油要多少有多少,反正不是用我钱,你顺心,顺心就行。”
“殿下在此聒噪不已,在下无法自在。”冷冷一句。
司马颖彻底投降:“那我走,走,别太晚,下次再瞌睡,可不借你靠。”
陆机手中停下,冷冷看他,目中是恼火,司马颖不敢再说,回看着倒退走,悻悻出了门。
* * *
他也没去睡,沿廊下到庭院,想自己一天的狼狈样。几次交涉,因心有顾忌,万般小心,就总是完败,完全灰头土脸,翻不了身。月下生雾,渺渺茫茫,回想起当年把人揉着捏着百般玩弄,暗自发笑,聊以慰藉。
庭院草木新栽,土层松软,步入时有陷脚。他正神游物外,也没太在意。忽地一脚踩空,陷到膝盖,顿时惊呆,接着眼前的坑冒出一头,简直如见鬼,正要大喊,看清是卢志,才拍拍胸平息了。
“怎么这时候来,吓我半死。”埋怨。
卢志侧身到灌木丛:“白天不敢,也正巧碰到殿下。”
“少闲话,仆从甚多,不是哪个是耳目,快说快撤。”司马颖催。
“楚王、长沙王都进了城,汝南王、赵王、齐王回了封地,领兵不多的闲王,杨骏也未太要挟。”
“城南军营?”司马颖问。
“未动,殿下们的长史、参军都在,候着指令。”
“嗯,太保卫瓘府中怎样?”司马颖也退到灌木。
“右军将军裴頠几次出入,今日尤其密,一两次,还随同着朝臣。”
“看清人了吗?”
卢志摇摇头,司马颖沉吟阵,左右看一圈,便开口:“替我传话卫太保,我应了他所邀,听他消息行动。”
* * *
“太保有心匡正社稷,在下愿听指教。”裴頠和张华去了卫瓘府,深夜会商。
卫瓘对着屏上的宫城图,殿阁排布,门庭巷道,他了然于胸。出入数十载,曾为北军护军,排过兵布过防,但眼下统军权不在手,说一句话都得小心斟酌。
“按常例,禁军万余人,驻防集中点,是北边永明门,和太极殿含章殿二殿,其余地,大多数十人,也好防备,但北部和中部的大军,一旦得令,能让宫中任何人束手。”
“那就是,得让他们无法得令。”张华想到。
“是,中护军张劭,在军中根基浅,只要他得不到杨骏指令,禁军主力便不会发动。”裴頠接话。
“那就是,如果发难,须在杨骏居府中时。”卫瓘沉吟。
“也不好,此事最好光明正大,朝堂上颁旨,暗中政变,有损天威,也不太利安定,后人效仿起来,那就乱个没完了。”张华也凑到了地图。
“其实朝会,杨骏不一定在场,他有辅政特许,可自行上殿,只要找一日他不及赶到时候……”裴頠言道,指向图中东宫,“杨骏府在宫外东北角,进宫经东门云龙门,我领军在东宫,完全能阻挡他。”
三人沉默阵,张华点头:“裴将军之议,确是上策。”
又摇摇头:“但朝堂中,任何一人批驳杨骏,都徒然无功,要挑动大军,罢黜他,唯有使陛下首肯。”
卫瓘问:“皇后不是恨之入骨吗,难道还未劝服?”
张华再摇头:“陛下浑噩,始终不言。”
“张少傅,那再等,等你拿到矫诏罪证,让朝臣一齐公断。”裴頠建议。
“是该这样,但有些变数,杨骏处心积虑,不会毫无防备……”张华仍在疑虑。
* * *
司马颖翻来覆去,睡不着,同处一屋檐,看不见碰不到,浑身泛痒。偏偏蚊子来凑兴,左叮口右叮口,还嗡嗡哼哼,让人痒得火冒三丈,简直要炸毛。
掀被一个鱼打挺,又像见鬼似的,陆机站在他榻前,黑灯瞎火地,捂住了他的嘴。
“你往里,让点位。”陆机就在他嘴边说。
司马颖一愣,不痒了,拨开人手,嬉笑问:“想通了,要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陆机示意他小声,这时窗外闪过片光,摇摇飘移,有人以轻巧步声在走,两人明白是巡夜的人,是巡夜是查探也说不定。
步声还在继续,司马颖擎着被不敢动,陆机又一声:“同榻吗?”
“同,同。”点着头赶紧让位。
陆机移身,拉被盖住两人,颜面相对,筋骨碰肌肤亲,司马颖倒面热心跳了,尴尬说句:“士衡,上次与你这样,还是在建业城外山中?”
陆机一点也不尴尬,不回应他,就在他口鼻前说:“明天我向杨骏告发,你得先帝遗诏,准备密谋造反。”
“不待这么害我吧。”苦楚叹,好歹克制没把人踢下去。
同被人没吭声,他手沿着人背脊攀上,温柔声:“要是能消你一点恨,害就害,我认了。”
“所以你明日府中宴集,邀你兄弟叔伯一聚,直说要造反的事。”
“只说不做,我会没命的。”司马颖干脆脚踢了下人,恨恨,“士衡,多年不见,你忍心吗?”
“会吗?我才不信。”陆机嘲一句,语气也不再冷,“是有点险,不过,你应付得了。”
陆机手摸索到他怀中,司马颖僵直着,半晌才察觉是片纸,听他道:“余事已写明,看后灭迹。”
屋外再无灯光,脚步声也渐远,黑漆中闻彼此呼吸,听着有异,陆机推开人,掀被下榻,但刚走一步,被司马颖大被一卷,甩榻上按牢,粗哑声问:“你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造反的不是我,是殿下。”陆机气息已放平,“我会一直待太尉府,你若有心来攻,我等着你。”
“代你涉险,可以,但你要是胡来,小心 ……小心我吃了你。”打不得骂不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手一松,陆机就挣开了,翻下榻,司马颖殷殷挽留:“同榻一睡,算了,也没人知,毁不了清誉的。”
“在下劳苦,几夜未眠,望殿下怜悯,容在下今夜得眠。”
“好吧,放你回屋,”司马颖跟着翻起,“哦,蚊子多,我给你送点艾草去,哦,你还没叫章度。”
今夜没法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