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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面具 ...
段景纯这日从勾栏回石榴巷,便见门庭紧闭,冷冷清清,巷子里的落叶堆了厚厚一层,也无人打扫。
他与王氏名为夫妻,实则甚少回家,不过每月将银钱交与她。他平素所爱者,唯有他的“戏”,除此外再无其他,自然,也不喜爱妻子王氏。
多年以前,二人不过在勾栏中有些点头之交,孰料一日勾栏大宴,他们双双喝醉了,一念之差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怀了孩子,只得迎进家中。
谁知道后来又除了那样的事,便搬了出来,独居在石榴巷里,家里万贯的钱财随意王氏支使,就连她沉心烂赌的哥哥成日上门来打秋风,他也默认了。
今日一大早,一人告诉他,芸香卷了他家的财物,与其表哥私奔了,哪知中途遇上劫匪,眼下不知所踪了。——姚家之事不可泄露,这说法自然是段景思与赵师爷等人编出来的。
段景纯既在乎钱财,也不在意什么芸香,无心去查证,但因前事他到底对王氏存了几分愧疚,且王氏在他面前从来温顺柔媚,芸香失踪,他有些担心她,这日便起意回了家。
他推开门,吱溜一声。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岑寂无声,昨夜阴雨,地上积了雨水,更添了几分冷意。
街阴上王氏惯常坐着的那张椅子,竟然结了蛛网。段景纯念起,上次回来,王氏正坐在那张椅子上为他补衣服。
他心中忽的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一脚踹开了门,便见王氏着了一身素淡衣衫,软软伏在桌子上。
“你……你怎么了?”他只道是芸香之事,她伤了心。
然而悠悠转醒的王氏脸色惨白:“三爷,我知道您不喜爱我,可我要得并不多,只求能守着这个院子,您偶尔回来看看我……可是……”
话音未落,她的嘴角竟流下一抹鲜红来:“我绝不会离开您,便是死,也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段景纯心头大悚,又见桌上摆着一瓶药,立即去请了大夫。所幸发现及时,中毒不深,救了回来。
王氏面若死灰,丹凤眼下青黑一片,头上一朵玉簪白花,随着她身子瑟缩也颤颤巍巍,看上去当真楚楚可怜。
段景纯坐于床头温语道:“我知你与芸香感情深厚,可她跑了便跑了,再买个丫鬟便是,你何苦如此?”
王氏睁大眼睛,泪珠在眼眶中滚动:“三爷竟不知?我以为是您的意思……”
“不知什么?”
王氏咬唇,又是哀伤又是欣慰,拿出一张纸来,垂首默默拭泪。
段景纯看毕,登时火冒三丈,一拍桌案:“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王氏泪滴如珠,哀哀大哭起来,身子歪了一歪,欲要扑到段景纯怀里。后者却微一侧身,半分衣襟也没让她挨着。
“你好好休息。”段景纯轻轻说了一句,脸上变幻莫测。
松园里,顾蓁并不知道又有事情发生,她只觉自南月楼回来,日子一日赛过一日的逍遥,上上下下一团和气。
柳氏、李嬷嬷、张叔几个自不必说,从来待她便好。段景思也不那么冷冰冰的,越来越有人气儿了。她曾偷偷将积蓄送去表姑,让她不再那么起早贪黑做活儿。她自己也长胖了些,瞧着不那么像个干鸡子似的。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除了一件事儿。
她将南月楼的那位姑娘的故事,揉和一段自编的奇遇,改写成了《玉蝴蝶》,只是给她安排了个终遇良人的美满结局。
柳氏看了,哭得满脸是泪,又讲给李嬷嬷听,后者也落了泪。段景思看了,虽说了个“俗”字,也说了“是深闺妇人爱看的”。
得了这些人的夸赞,她便急不可耐地想卖给书局了。可惜,当她拿着手抄本兴冲冲去世时,门都没能进去。
书局小二神情冷淡地说:“我们这里都有固定的才人,不看新的。”
她一连跑了好多家,说破了嘴皮,对方都一个说法。
她想不通,为何对方看都未看,便如此说,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愁绪,在给段景思研墨的时候,便走了神儿。磨了一阵,只觉越来越磨不动了。
低头一看,也不知怎的,竟然溅了几滴墨汁到段景思的袖摆上去。那件月白色的长衫子,宽大的袖幅上明明疏疏绣缀了几片竹叶,此刻全然看不见了,浓淡墨黑一片。
顾蓁心头咯噔一声,杏眼圆瞪,连忙扔了磨条,磕磕巴巴地说:“二……二爷……”
段景思别眼看了下,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又自顾自地握笔写着。
“想什么呢?”他一边写着,一边淡淡地问。
顾蓁本来以为又闯了祸,心中有些惊惶,此刻已从书架那边取了块巾子过来,欲要按住段景思的袖摆一阵猛擦。看了他这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一时不该如何是好了,愣愣地道:
“没……没想什么,大概是昨夜没睡好。”
段景思唇角微微勾了勾,她还有睡不好的时候?回回睡得比他早,起得比他晚,偶尔门没关紧,让他瞟见一眼,都是四仰八叉倒在她的小竹床上,睡得又香又沉。
他如何不是七窍玲珑心,成日看她忙忙碌碌、咋咋呼呼的,早知晓了大半。他脱了外裳,另换了一件,淡淡说道:
“少年心事当拿云,青云之志不堪坠[1],不管生于泥淖还是锦绣之堆,终究是外物,往后的路,是困顿还是往上走,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他目视远方,眼神悠远而平静,破窗而入的朝阳,映照在他线条明朗的下巴上,越发松散了他平日的冰冷气息,冠玉之面、挺立长身,只显得他如松似柏的儒雅坚毅。
顾蓁见此场面,心中一紧,犹如早上在迷蒙中起床,被清香扑了一面,顿时清醒了。立马转了眼睛,随段景思朝外面瞧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了,冷风一阵寒过一阵,松园里许多树的叶子黄了落了,唯有正中那棵最大最老的松树,犹自绿油油的,未有任何被寒冷凌虐的痕迹。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如松似柏,大概是他们段家的立身之本吧。
“好一个不坠青云之志!就不知世上竟有自己往青云上去,却将别人踩死在泥淖之中这样的理。”一声带着怒气的质问,打破了二人的沉思。
段景纯将一张纸拍在桌子上:“段景思,你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桌子余颤未停,纸页也颤颤巍巍。顾蓁抬眼看去,大喇喇“休书”两个字,铁画银钩般,正是段景思的笔迹。她有些吃惊。
她虽不知道那夜在南月楼他们密谈了些什么,但后来听说芸香失踪,联系琵琶乡的事情,大概能猜到芸香大概来路不简单。
芸香有问题,王氏也多少不会清白。顾蓁早知道段景思不会放过她,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决然,直接以柳氏的名义写了休书去。
“七出之首,不顺父母。王氏为敛钱财,多次来松园要挟母亲。此等妇人,早日休了,家宅安宁。”段景思面色平静,说得一派淡然。
段景纯最是厌恶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一个家宅安宁,段景思,王梅自来柔弱,被你逼迫宁愿服毒自戕,你的家宅安宁便是要对方的性命?”
段景思与顾蓁两人均吃了一惊,王氏在他们面前何等势利市侩,怎么可能服毒?
“既然是母亲的名义,那我去静慈堂问问,前尘往事母亲可真的全忘了吗?还是说她日日吃斋念佛,念成了这样一颗狠厉的心?”
“你敢!”段景思声冷似冰裂。
“你敢将休书送到我屋子里,我有什么不敢的?”
一青一白,一挺拔如松,一清雅似竹,两兄弟却四目相对,火星四溅,都含了拒不退让的固执。朝阳为云层遮蔽,天色陡然间暗了下来,愈显得屋里气氛压抑。
顾蓁呵呵笑了两声,如死水里掉进块小石,打破了凝重气息:“三爷别动气,老夫人前日头风犯了,正歇着,万万不可打搅了她老人家休息。”
段景纯眼角瞥见,冷哼一声,率先坐了下去。
“我早说了,我们既然搬了出去,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要搅得大家都不安宁?
段景思面色沉郁,却不并作答。顾蓁急道:“哪里是二爷搅得大家不安宁,明明是芸香和三夫人在琵琶乡里设计谋害我们。”
段景纯皱眉:“胡说,王梅心思纯良,如何会设计害人?”
段景思面色沉静。
段景纯却从又从中看出了不屑,段景思一直反对他去勾栏,更看不起王梅的出身。越是这样,他就偏要给王梅出头,存心找段景思的不痛快。
他又要怒火中烧,顾蓁忙将琵琶乡事件一一说了。段景纯却不是很信。段景思淡淡道:“话已至此,人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此事漏洞百出,既然有如此铁证,你们为何不告到衙门去,那芸香又被你们弄去哪儿了?别拿私奔那套来忽悠,我一个字也不信。”
芸香谋害举人,误导陈氏、间接造成了其子之死,又兼给王氏之子诚哥儿下药,如此蛇蝎心肠,被宋太师赏了毒药。
她爹的事情,段景思也去查过。她的父亲当时是个户部的一个小吏,因为贪污被下了狱。
本朝优待文人,除非谋逆大罪,少有赐死,其他罪名也判得轻些。只是事发时,正逢段航严厉整顿吏治,他亲手重判,定了终生监-禁。孰料此人畏惧,自尽在狱中。
与其说是段航害死她父亲,不如说他咎由自取。然而此时涉及官场,段景思并不想将段景纯卷入其中。他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在讲什么无关的事情:“其他的事,我不能告诉你。”
段景纯轻哧:“我早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出身,清高又古板,当年你便是你告发我走上‘歧路’,今日又来诬赖王梅,岂知你竟会因此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她哪里惹着你了,你千方百计要撵她走,还伙同小奴,编了这样一出戏来。”
顾蓁暗叹口气。
“今日也倒罢了,若还有下次,我一定让母亲好好来评定一番,是她对不起我段家,还是段家对不起她?!”
段景纯说罢,将《休书》撕了个粉碎,迎风一撒,拂袖离去。
顾蓁将纸屑收拾了,便见段景思重新拿了本《孟子》在读,似乎刚才无事发生。她悠悠叹口气,也不知二爷这心是不是比海还深,任何事入了他那里,再是微小的波澜也不起一个。
然而,谁又知道,他内心是不是难受得紧呢?
“管好你的嘴,切莫让老夫人知道此事。”段景思淡淡说了句。
顾蓁想了想:“二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对,人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正如装睡的人是如何也叫不醒的。三爷对您存了戒心,无怪乎您从不解释,原来便是解释也无用。”
段景思不置可否,似没听见一般,朝阳越来越盛,映照得桌边的一株兰花清雅可人。
顾蓁继续道:
“然而今日一时,倒让我多了个心眼儿。我过往以为,三夫人虽然骄纵跋扈,到底心思单纯,都是芸香在捣鬼,如今看来,她在三爷心中惯会装弱,今日更是掐准了时机,以死相逼。”
“她若真的爱慕三爷,到了宁死也不离开的地步,这些年又如何能忍得下三爷这些年的冷落?”
“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当局者迷。”段景思放下书,伸手拔去兰花盆里的一株杂草。
顾蓁叹口气:“三爷不是入迷,纯粹是在和您怄气。”
段景思一记眼刀射过来,顾蓁只觉通身如堕冰窖,登时住了口。
[1]这两句分别出自李贺的《致酒行》,王勃《滕王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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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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