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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京夜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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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筠之没有更衣出了忘川,只因这漫漫长夜对他而言还远未结束。杀人前须得好好打探一番,但此时刚过子时(23:00-00:59),远不是夜黑风高的好时候。暂无事可做,他便如往常一般,蕴起轻功跃到城中最高楼登云塔的屋顶上。
城内繁华的灯海早已熄灭,他独自在夏夜中静默半晌,夜风中传来别样的响动。
又有人来了。
他没有回头,心知那来人必是阿灯。
女子脚步像猫儿一样轻,若不是月的微光在黑衣金银色的绣线上偶尔跃动,她几乎隐没是在夜色里。
阿灯走到王筠之身边,与他并肩站着。见他专注地盯着远处久久不动,忍不住出声询问:“你在看什么?”
王筠之俯视着城中万物,脚下众生。
皇帝向往诗文中的仙界,坐上宝座不久便在京城大兴土木。他令人重新划分了京城,并更名“白玉京”。
如今纵观城中布局,皇宫坐北朝南,一道人工开凿的太微河将禁宫与百姓隔绝开来,通行只靠河面上架起的几座汉白玉桥。京城余下部分则被划分为四坊,由纵横的紫薇大街和天市大街剖成面积差不多的四块。居左是锐土和垣火二坊,居右为栖水并烔木二坊。而皇帝将他那用金砖垒起来的奢华宫殿命名为——
“流金城。”
王筠之目光悠长,似穿透重重宫阙,直达帝国的心脏所在。
“我在看流金城。”
诗中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帝国中心的那人已经拥有了“五城”犹觉不足。他还要拥有“十二楼”。
故白玉京中将要修十二座华丽的楼阁。如今只每坊建好一座,分别命名为吻月阁,摘星楼,拥天台和登云塔。其中,登云塔为京中最高楼。
从为楼阁取名的方式来看,足见皇帝内心藏着的狂傲。
其实,这些楼最开始也不是高楼。一开始修建的吻月阁名字听着豪迈,却也只是一座新奇的空中花园。可后来皇帝渐渐不满足起来,这楼修得也一栋赛一栋高。按目前的架势,皇帝迟早要令人修出一座真正通天的天梯来。
王筠之想,皇帝站在十二楼登高望远时,一定是意气风发的,心中充斥着指点江山的万丈豪情。
可他此刻站在这里,内心只充满了对触不可及的人间烟火的怅然,和对不可捉摸的未来的迷茫。
令皇帝狂热的天上仙宫真的存在吗?若真有仙神,怎会对这污浊人世不闻不问,任由世人堕落,耽于心魔?
王筠之不禁凉薄地笑了笑。
他没有看向阿灯,但话是对着她说的。“陛下蛰伏多年,以不起眼的庶子身份爬上至高的宝座,他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人间。但人一旦得到了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忍不住要得到更多,于是他开始肖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世界。他不是真的喜爱所谓仙界,他只是想得到他还没有得到的东西。”
这样议论当今帝王属实大逆不道,可阿灯并不在乎那话里品评讽刺的人是谁。他们二人同属忘川,互不知姓名身份,偶尔相见也只以代号相称,却反而敢说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话。
阿灯的目光落在无边的黑暗寂寥中,没有焦点。说出口的话也飘飘渺渺,仿佛风一吹就要四下飘散了。
“若世上有仙人,便不会有你我这样的人了。”
忘川麾下有很多专职杀手,以杀人为生。却也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出于自己的目的,甘愿将自己剖成两半。一半戴着假面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半藏身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王筠之不知道阿灯来到忘川的目的,可他的目的很清晰。忘川知晓天下之事,他需要借这样一只看不见的手寻找一个人。
他失踪的父亲,前镇国公王祈。
王祈早年便是功勋赫赫的一员大将,后又助当今皇帝登位有功,获封镇国公。六年前王祈突然失踪,王家和皇帝派的人整整找了两年都没有任何消息,称病不见人的理由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得对外宣称镇国公因病去世。按理说镇国公没了,他唯一的儿子王筠之应当承袭爵位。但镇国公夫人林氏进宫面圣,断然拒绝了这样的殊荣,只说王筠之无才亦无功,担不起如此盛名。皇帝只好收回头衔,另行赏赐了大批金银珠宝,保了王家富贵。
可王家一夕之间既没了爵位,也没了顶梁柱,门庭终究是冷清了下来。夫人林氏心中郁郁,终究没能熬过那年冬天。此后,王家主家彻底只剩王筠之一个人了。不过长公主偏巧看中了他的皮相,王筠之守孝期满就将王家财物与叔伯旁支一分,大喇喇地遣散了主宅仆役,将宅子一锁,孑然一身搬去了公主府。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王筠之心里对父亲的失踪充满疑虑。
好好的大活人,青天白日出门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也寻不到一丝痕迹。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将这一切遮掩了过去。
可他纵然有千般猜测,也没有任何证据。皇帝帮忙寻找王祈两年后彻底宣告放弃,且他也根本不相信皇帝提供的任何消息。王家又是将门出身,于探听消息方面实在无甚渠道。那些年他孤立无援,只能投身忘川,在无人陪伴的黑夜中行走,反复探寻着渺茫的希望之光。
那年他多大?似乎也只有十六岁。
那年他还是个寻常少年郎。第一次被带着走上十王殿前那条开满曼珠沙华的火照之路时,冰冷面具下的双眼尚带着灼灼的光亮。心中有希望,眼里才有光。
即使是第一次逼着自己杀人时,那光亮也未曾黯淡下去。
可这些年过去了,他看透了人心险恶和世事凉薄,希望的火焰也渐渐不在胸中跃动了。
只有和阿灯在一起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人间游荡的孤魂。
他想,阿灯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确然成了他生命中尚存的一盏灯。即使明白他与阿灯出了忘川便再不会有交集,他还是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想要靠近她。
夜越来越深,像一团黏稠得化不开的浓墨,将危机牢牢掩藏在下头。
猎人,该出发了。
王筠之作别阿灯,踩着塔檐一级级跃下,像一只灵巧翻飞的黑燕。塔上悬挂的风铎被震得凌凌作响,奏成一曲无人欣赏的乐章,散入早春的风里。
落到地面,王筠之在街巷之间快步穿行,不一会儿便到了目的地。
树木在白墙上印下投影,早有人在那暗影里提灯等候,手上一盏黯淡的风灯乍看之下如同幽幽鬼火。
看见王筠之的人影,那人先是警惕地往阴影更深处藏了藏,直到看见他身着的银面黑裳才赶紧快步迎上,自风帽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殷勤道:“早知闻香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姿勃发,令瞿某好生仰慕!”
如今王筠之的身份是忘川的杀手闻香公子,不必再戴着京城纨绔的假面,他也不想与瞿世诚虚与委蛇,单刀直入地问到:“我来之前已经查看过您的委托书,但毕竟纸上书来有些简略,还请瞿先生将来龙去脉再与我细说。”
瞿世诚闻言点点头,还故作机警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说起了他要忘川杀的人。
王筠之脸色越听越沉,要不是有面具遮掩,都能看见他额角青筋。
瞿世诚要杀的人名叫杨怀淞,是曾与他结拜的异性兄弟。两人本为同乡,早年一穷二白来京城闯荡。杨怀淞颇有经商之才,却不善言辞。而瞿世诚恰恰相反,眼光不足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两人一拍即合,白手起家做起服装生意。这些年都是杨怀淞在幕后出谋划策,瞿世诚在外经营打拼。久而久之,生意越做越大,瞿世诚却觉得这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杨怀淞什么也没有做,凭什么与他分这一杯羹?他只看得见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却忘了是他寡言少语的兄弟深夜还挑一豆孤灯,在纸上专注地画着新衣的图纸;也是他觉得只知游山玩水的兄弟,寒来暑往,跑遍大江南北亲自选购布料,又在大堆的布料里钻研着;更是他看不起的无能兄弟,为他细细描述店铺未来经营的蓝图,带着他从清贫的穷小子走到腰缠万贯的富贾。
王筠之来之前只看了忘川的任务册子,上面仅用寥寥片语记录了二人的身份及关系。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使得兄弟阋墙,一个竟舍得花大价钱去暗杀另一个。如今他从瞿世诚的讲述中获悉真相,只能沉默着,最后装作没事人一般,与委托人点头致意,告辞离去。
许是夜深了,脚步又太匆忙,丝丝缕缕寒意随着风浸入身躯,连骨缝都冷得有点作痛。
有些杀意,并不需要猛烈的矛盾去催生。慢性发作的毒液在狭隘之人的胸腔蔓延,终有一日让他们失去理智,沦为欲的奴仆,张牙舞爪地将曾经看不惯的人拽入地狱。
也不管那被迫落入深渊的人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
王筠之踏着霜似的月华归家时,偌大的公主府早已陷入寂静的沉睡。他便也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卧房,摸黑倒在榻上睡去了。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间卧房,陆长宁猛然惊坐起。她揉着额角,只感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勉强撑着下床看了一眼滴漏,才寅时三刻,算起来她才睡了半个时辰。她习惯夜里无人就近服侍,缓了一会儿便自行起身倒了杯水。早已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激得灵台都清明了几分,总算是将她与恐惧不安的情绪剥离了。
陆长宁喝完了水,又回到榻上躺下。只是闭眼躺在柔软的榻上,室内充盈着宁神的檀香,她仍觉脑海中噩梦翻涌。鲜血与火光,滚滚而下的热泪与绝望的嘶声尖叫,都鲜明得仿佛近在眼前。
这一觉,是无论如何再睡不下去了。
她叹息着披衣起身坐到桌旁,点起一豆孤灯。
窗未曾关严实,小小的烛火微微颤抖。她睡眠一向不太好,必然要伴着这一点微弱烛光方能入眠。从母妃去世那一年开始,没有光亮的长夜就让她无法忍受。可若是人人都想被灯火一直照耀,谁来做那执炬之人呢?
脑海中母妃温柔的笑脸已经有些模糊,但她的声音好像还扎根在记忆中。
“长宁,父皇和母妃希望你一世长安宁…”
可她终究,长久不得宁。
一夜无眠,终究等到旭日破开云海,天光大亮。
刚刚洗漱过,还未及用饭,宫中便有人传信召陆长宁入宫。她只好赶紧唤人梳妆,用厚厚的粉遮盖眼下的疲惫,匆匆进宫去了。
即使头脑依然有些昏沉,面对圣心难测的帝王,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对。陆长宁坐在马车中,只能狠掐着自己臂上的皮肉,用剧烈的疼痛催着意识尽快恢复清明。
进入宫中,她被领到皇帝寝宫的偏殿。皇帝每上朝四天便会休息两天,今日正逢无朝。
陆长宁进门时,皇帝正在书桌旁练字。陆长宁行礼后走到他身边,看他正铺开一张新纸,提笔沾墨,挥毫而就,“河清海晏”四个算得上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陆长宁见他今日脸色尚好,适时夸赞道:“陛下这字自成风骨,颇具霸道之气,当世那几个所谓的书法大家见了,也该自愧不如。这四个字选得也是极好,说的可不是我大渝如今的盛世气象吗?”
皇帝听着她的大力夸赞,又细细端详过自己的墨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明显对这番马屁颇为受用。他又沾了沾墨,信笔落上款,这才拿起桌上一方錾金龙纹白玉私印,在题款边濡朱落印。许是印在纸上时用劲太大,印章抬起,但见朱砂印油顺着宣纸的纹理往外晕染开来,油迹堆积,一枚好好的朱印瞬间看着脏污起来。
皇帝面色不虞,语带遗憾地说:“盖印太重,反而不甚清晰。本来是点睛之笔,现下却成了败笔,当真是过犹不及啊。只是可惜了这一幅好好的河清海晏。”言罢将纸团成一团,信手掷到地上。
早春的微风从敞开的花窗吹进殿堂,送进阵阵馥郁花香。这香味让陆长宁没由来地觉得难受,一颗心也开始浮浮沉沉。
皇帝这一番话是意有所指吗?若果真有深意,那是在指责她前日行事张扬反而误事,还是他已经隐约察觉那些暗中的筹谋,在试探她?她仔细思忖着往常走的每一步是否有错漏,面上八风不动,思绪却早已翻江倒海,揪作一团。
皇帝倒没有发现她的神游,自顾净手后来唤她。
“淮阳,叫你来得匆忙,还未用早膳吧?走,陪朕一道去御花园用膳,你也好久没尝到御膳房的手艺了。”
陆长宁抛开杂念,又将惯常迎合别人的假面稳稳地戴上。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那面具上绝对是笑成花的一张脸,无论何时都摆出十分妥帖的姿态。只要走在天光之下,她都要戴上这张假得令自己都作呕的脸。这便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听见自己的皮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雀跃地应和着:“御膳房的厨子手艺自是全天下顶尖的,今日臣妹也是有口福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如同行尸走肉般出了偏殿,坐上圣驾后面的一台彩漆描金楠木轿舆,由人抬着往皇帝惯常用早膳的御花园走去。
正月接近尾声(这里用的农历,大概是公历三月左右),通往御花园的步道两旁花树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满枝芬芳。就连世人眼中傲雪的梅也参与其间,尽情展露着娇羞的笑颜。陆长宁在这繁花似锦的热闹中,无不疲惫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