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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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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旁边的那个商场离他们俩都非常的近,都是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达的距离。Vera看了看時间,十二点二十,距离一点仅仅半个多小时。按理来说见白月光这么难得的事是该要好好打扮一番的,但今天的她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何况她眼睛红肿成这样,糊再多的遮瑕和眼影都救不了,何必欲盖弥章。再说她更丑的时候他都见过,该美艳扬眉吐气的样子也炫耀过了。
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心情打扮。她巴不得今天穿一身黑悼念。
于是她当真就穿了一身黑,素颜朝天赴了约。甚至连口罩都是黑的。换作上次放假回家她是不敢这样出门的,但今天她无瑕去顾忌那些,她只想为一个不应该死的人默哀。
她到了咖啡厅,发现他已经找到座位坐着了。疫情肆虐,出行的人本就不多,以往像这样的大商场里的咖啡厅极大多時候都坐满人。今日格外冷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桌人,并都严严实实带着口罩,基本不会摘下。
「老师来好早呀。吃过午饭了吗?我先去买杯咖啡。」
她今天一反前两次见面的模样,不施丝毫粉黛,也没有刻意挑选打扮的样子,非常的朴素简单,让他有些意外。他以为她多少会有些美女会有的偶象包袱,例如不化妆不见人,逢出门必定要光鲜靓丽之类的。他又想到她的那番话,自我检讨了下,是否太着急地给她下定义。
「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老师喝点什么?我请你好了,麻烦你跑一趟。」她家要更近些,步行约十分钟抵达。老师家虽只距离一个站,但到底是要乘地铁才能到。
「热拿铁吧。」他没有和她客气,这一点让她尤其舒服。拒绝别人好意的无意义推脱着实是浪费时间和生命。
她点好咖啡,回到桌边。两人各自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不发一言。她知道他是个很会找话题的人,与她完全相反。所以应该是在等着她先开口。毕竟今天这场会面动机不纯,是有目的而来的。
半响,她将手机递给他,上面是一则新闻,一则死讯,二月七日的。她问,老师有了解这事吗?
他说只听说了一些但不完全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开始爆出消息的人之一,逝于今日凌晨。
「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但不是凌晨,是昨晚。我从昨晚八点?九点开始就一直在关注他的消息。每过几分钟我都会看到公布他死讯的消息,然后几分钟后又得知他在抢救。几分钟后他又被证实死亡。又几分钟后他又在被抢救。就这样,我反复绝望又期盼了一宿。」
他没应声。
「我哭了一宿,从担心的,不甘的,绝望的,悲愤的,无可奈何的。我将那封他被训诫的通告看了一晚上。一个月前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谣言,说他传谣,要他忏悔,要他谨言慎行。他没有做错,没有说错,但他被要求改过自新。问他能不能做到,问他明不明白。」
她声音颤抖着,他插不上话。尽管她看上去悲痛欲绝,着实看得人于心不忍,但他又不仅想,这或许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在现实未被足够强的力量撕裂开之前,人很难直面残酷的真相。
「这些,所有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但他们不允许他说。」她眼眶又红了,怒气和不甘无法平息。她自认是个讲理的人,但凡能夠说得通的,各方的意见她都能夠接纳。但这事。这事无法被任何说辞开脱。
她讲得很抽象,断断续续的,但他到底是缕清了状况。但究其一生他以为自己能说会道,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不清楚此刻怎么说才能将他想表达的意思传达给她,才能让她完整地理解。他也不想太过刻意地去引导她,在她思想原本的模样上乱涂乱画。毕竟她不再是学生了。
不过她没有停顿太久,又继续自说自话了。
「我以前一直为我的身份,我的出生引以为傲,无论重来多少遍我都愿坚定不移地选择出生在这里。即便我从以往的不问黑白地拥护,到后来满脸疑惑地去质问,但我始终对她抱有信心和希望。
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没有经过批准,不被允许的话。活不能活,死不能死。
我一直相信人定胜天,以为只要不妥协就足以抗争一切。但原来,即便你能夠胜得了天命,如果\"他\"不同意,你便永远不能胜。但我没有放弃希望,人们都愤怒了起来,我看见了。我为此高兴,我以为这会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会有更多的人开始质疑,与被迫接受的作抗争。我以为他的死就是那面人们所需要见到的旗织。
我哭了整宿,清早醒来,发现全变了。所有的悲愤,呐喊,质问,一夜间都将自己撇干净了。而在哭喊声中无法释怀的,只剩我了。
今天早上我才发现,原来当代青年的所有情绪都是可操纵的,又或者说,本就是人为操纵下的产物。我所看到的所有,原来都是这样的不堪一击。我恍然间才发现,我们已经在一个人们没有信念的时代了。无论是哪一方的?无论是墙那端的他们,还是墙这边的人。他们的信念是什么?他们还有信念吗?」
如果说以前只是抱有不满,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推倒了以往的信心和期盼,推倒了心里那座该象征光辉的城,侥幸不复存在。而恰恰只有推倒才能重建,但彼时她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与其说是聊天, Vera 更像是演讲的一番发言将他震慑住了。但她没有说完。
「我本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才发现,原来并没有星火,只有随波逐流的草。他们无法燃烧。所有他们的情绪,声音,片刻的\"信念\",不堪一击。只会在火中消亡。他们惧怕燃烧。
我本相信时代更迭中,新一代在学习发展中,必会产生新的思考及追求,下一代终会绽放出新的思想之花,相信野草是烧不尽的。现在看来所有愤怒终将被淡却,被遗忘,新一代也只会代替上代人推行新的阉割制度。这样的一个時代,我要如何继续怀抱着希望坚持下去?」
他知道如何解答这个问题,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她现已经是成熟独立的,具备完善思考能力的人了。他不想将答案直接给她,来得太轻而易举的答案起不到作用。思索片刻,他问她,是否了解过古希腊的政治进化史?她表示不了解。
「古希腊中,无论是其宗主国或是殖民地,所有地区都没能逃过相同的政治演化史。从部落首长制,到贵族的寡头政治,随后公民阶级夺权建立僭主政治,即独裁暴君政治,最后达到民主。所有社会都遵寻着相似的周期制,即便你现在无法相信,但终会前进到那一阶段。」
「但老师,我看不到時代的车轮行驶前进。循环的周期是一二三四,但我只能见到反复的一二,一二,停滞,后退,停滞,再后退,永远到不了终点阶段。实际上我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看见她辉煌,想看她前进到四。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你懂吗?」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黑的。」
「真是如此吗?总听人说这句话,但从未有幸见证过。」
「今晚拉开窗帘,观察下吧。我也想知道结果。」
「哪有你这样的老师,怂恿教唆学生通宵啊?」
「哈哈。喝吧。」
一阵寂静,两人各自低头抿一口咖啡。可惜不是酒, Vera 想。
「他可以不用死的。」她不甘心。
「喝吧。别想了,想了没用,平添痛苦。」
她挣扎着。「但我不想不去想。反复地想,去为此痛着,哭着,喊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除此之外的我无能为力。」
「那就不要忘记,那就一直想下去,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想出答案为止。世界属于理想主义者,相信自己相信未来吧。“会好的”。」
「会好吗?无力又苍白的安慰。」
「好过没有安慰。」于是他给了她一个泡影般不堪一击的诺言,他期待着她在没有帮助下跌跌撞撞,撞得满头是血之后,会得出什么样的答案,又能走到多远。或许这就是他邪恶的一面。
「喝吧。」她说。她咬着吸管,但咖啡已经被她喝完了。
写到这里的她,时隔五个月后又哭了起来,又哭得停不下来,哭到崩溃。
天亮了。
但那个年轻医生的天永远都不会亮起了。
互相告别后各回各家,才到家的 Vera 就收到了他的消息。问她,今天的歌呢,我还等着呢。
她依然沉浸在情绪里出不来,没有心思挑选,随便从自己名为搖就完事了的歌单里发了一首过去,甚至没看清是什么歌。然若继续魂不守舍着。她以为老师会能多问给她一个解答,至少可以让她不再这么难过。不得不说她有些失望了。
手机震动。
穆:我谷歌翻译了一下歌词,觉得这首歌你该给你自己。
她恍惚才看清自己发的什么歌,点下播放键。「过年了,再做个美丽的梦吧。」
她苦笑。中国人最爱掛在嘴边的话。大过年的。她想起年味和喜气该是最浓重的大年三十。忘了是为什么吵起来了,只记得她提及了某个角落里死去的女孩,绝望地呼救,呐喊,直至咽气。
母亲冷冰冰回她,不可能,不要传谣。
电视上熱火朝天播着喜气洋洋,像是一场不容置疑的狂欢盛典。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母亲的冷漠,声音夹杂着哭腔断断续续说,那是人命啊。
电视上的倒数声和母亲的拍手附和声硬生生盖了过去,熱烈的掌声迎来了新一年,哭声被完全忽略。临了还有一句,「你怎么变得这么极端?」
V:我从来没有想要否认或动摇,那些太复杂了。但我们难道不能至少在歌颂伟大的同时也正视,也记住角落里的人吗?人们在死去,我们能夠做的最少最少是去面对,承认这一点。这就是我的春节,哭喊着迎来新一年。
她想起今年跨年夜她也是哭着过的。因为正好又到了新的一季度,又到了要交房租的时候,她想着自己的存款余额,不自觉想,是不是一辈子就这样了?混个勉强糊口的底薪,二十二岁就过上一眼看到头的人生,从此往后每个夜里最苦最苦的心事是为房租犯愁。
她又不禁想,也许有时候真不得不信命。也许她哭着过的两个年已经为未来打下奠基。一哭自己,哭未来,哭人生,二哭社会冷漠,包括自己的至亲。
还有什么别的盼头吗?
他向来性子比较淡漠一些,倾向于以更理性的视角出发去分析问题。但还是庆幸她没在自己面前哭,否则想象着倒数声及鞭炮声中哭喊着的她,还是很难让人不感到揪心。
穆:或许,你该开始从否认和动摇的角度出发去想想看了。
他终究没能忍住,给出了一丝暗示性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