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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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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头。
微潮,没有风。
他望着身侧,眼里都是她的模样。没有表情的侧脸,冷淡的神色,一股子从心底透出来的寂静和漠然。
他却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玖之。顾玖之。”
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垂下眼,慢慢开口,声音低缓温和,听不出悲喜。
“我和顾玖之的一辈子,始于平兰城外的那个早春,终于……
“终于我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她没接话也没看他,望着忘川河。
汤汤的河水映在她眼里,映出来一片近乎空无的寂静。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又似乎落在了天边,这一辈子都无法触及。
“我想过很多次,顾玖之是怎么走上的那条路。她一定、一定从来没有过犹豫和后悔,她离开槐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和……终结。就像当年阿泽叔叔在雁沙——甚至,远在当年他定下‘战时预案’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犹疑了。”
薛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缓慢,很艰难地吐出来,像是把内心里那些东西一点点深挖出来,剖白开去。
艰涩,却又执着。
她转过眼,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却挪开了目光,片刻后,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直到差点死在苦冰山的那一次,我才知道,至死不回是真的,义无反顾是真的,不甘和遗憾……也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掌心里却已经积出了一层厚茧。他用力握了握,很平静。
“遗憾是永远的遗憾。可是,我们面对的是那样一个乱世,永远的残酷。有些事情……或许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说话间仍然稳定,语尾却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顾玖之没有那么不在乎,我知道他有多希望能活下去,多想回来……我有多希望能见到他……他也、知道。”
盈盈的笑意缓慢地、清晰地,映到他眼睛里,把那些话里的血腥和悲凉都冲散了:“那是我爱的人。若是做得到,我自然要不计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若是做不到……我想再多见她一眼,再多一眼。”
她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她会来找你的。”
他猛地扭头,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汹涌肆虐。
“她会来找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说着,又轻轻蹙起眉。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不……如果她真的和你相通……她会等你的。等你去找她。”
他口中的那个少年,那么强大的掌控力,那么独立而坚韧,要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不愿意交托给任何人。
可是,如果她爱他,她与他灵魂相契——与其茫茫然地期望在人世间相遇,相信那处处残忍、涂满血腥的命运,不如……
不如把未来交给他。
相信他,托付他。走过重重的惶惑,在荒凉里卸下不安,把他们的命运交到他手上。
他盯着她的眼,像是悲伤,又像是恍惚。目光沉沉地压着,火星在底下蔓延,灼热又克制。
良久,他慢慢挑出来一个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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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又过了些日子。也许不过几天,也许已经好多年。她向来不数日子,也分不清楚时间。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每一段轮班里,她站在奈何桥头,看着来来往往的魂魄。他们从这里经过,下次来的时候,多半已经变了形容,再也分辨不出来。
本来也该是无所谓,这些人和她从来没什么关系。
可那一段算不出来的时光过去,她开始时不时地想起来他。
白衣服和黑衣服来过了好几回,每次都在她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上许久。她很少理睬他们,他们也无所谓,总能隔着个他,自己先吵了起来。
跟她一同在这个口上轮班的几个同僚也是来来往往,有人离开也有人到来。大家都是淡漠,除了交班时候稍点一下头,能认得出对方那一张脸,跟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到她又看见了好几次带着咒枷的魂魄,他们哭哭笑笑,高昂或者哀丧——她这才想起来,似乎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她见了他多少次?十七八回?也许有二十次了吧。
二十轮回。
她曾经听说过,同神的赌约另有一个限制,二十次轮回是上限。
越过了这个数会怎么样?那些仍然没有找到爱人的魂魄怎么样?他……会怎么样?
她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个传言是真是假。
只是……大概有很久很久,没有人能撑到第二十次轮回了。
她手上拿着长柄汤勺,搅了搅陶罐中的汤。
世间传说,喝下孟婆汤,忘尽前尘。
其实不过是世人按着自己的猜想和喜好,编出来的传奇故事而已。
那碗汤,只是给那些被三途河上的水雾冻透了的魂魄们、暖一暖身子罢了。
二十次过去,魂飞魄散么?
他若是找不到,大约就是这个结局吧。
她手腕稳定,把汤舀进瓷碗里,递给走上前的人。
那人端着汤碗,蹙着眉犹豫。看看她,又很快地别开眼。看到立在她身侧的长刀,像被蛰了一下,惊惶地去看她,又匆匆低下头。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不催促,也不安抚。
路最终只能自己去走,任何人的帮助都没法把你推过那丛荆棘。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的时候。
男人终于看向她,不再挪开目光,叹了口气:“我不想忘记她的。可以……不喝么?”
她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摇头。
那人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像是终于知道眼前这是个用冰雪塑了心肠的人,不会妥协更不会心软。
他叹息了一声,把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其实,怕什么呢?孟婆的汤不会让人遗忘。
真的洗净了前缘的,是走向轮回石的那段路啊。
踏过奈何桥的每一步,抹掉一点记忆。直到走完奈何桥,站在轮回石前,便把前缘恩怨都洗脱了,干干净净迈向新的人生。
除非……
除非你带着神的咒枷。除非你从下了三途河的那一刻起,就抱着决绝,无畏或者无谋,同神立下赌约。
押上自己的魂魄。
“老前辈”曾跟那两位聊过,既然孟婆汤和热水没什么差别,为什么还要拒绝那些抗拒的人“不喝”的请求。
因为啊……要让那些满怀留恋的魂魄以为,杀死过往的美好的,是这一碗热汤。
那些魂魄,他们是自己走向了轮回——而为了走向轮回、走向未来,他们在奈何桥上,一步步忘记自己的过去。
这是别无选择。
可是你说,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们所珍惜的东西,是他们亲手扔掉的,会有多绝望。
而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新生要踩着所有的过往,还会愿意走上这条路么?或者,记忆里那些美好的东西,还会如初么?
那不如,怪罪这一碗汤好了。
她按着惯例福了福身。
那人走上了奈何桥,一步一步。
她一眼都没看,只随手把那只空了的碗搁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拿出来一只干净的碗,迎向下一个魂魄。
她总是这样,平淡冷情,什么都激不起她的波澜。
跟她的那些同僚们分外的相近。
也是,如果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守在这个地方,一守就是几百年。
她自己没有想过,感情到底是生来便没有,还是跟她的过往一起被剥离了。甚至,她是否曾经活过,又有过怎样的人生。她都不记得了。
她也没有知道的兴趣。
有什么要紧的么?
世人多遗憾。可遗憾真的到来的时候,往往自己都毫无所觉。
就像那些在轮回里,失望到背离的魂魄。
真的遗憾是什么?真的遗忘是什么?
真的赌约,是什么?
她把汤递出去。
最前头的这个魂魄,生前大概是个活泼的少年。他歪着头问她:“姐姐,我经过了这里,是不是所有高兴的不高兴的事情,就都会忘掉?”
她多看了他一眼。
“经过这里”。
她目光依旧冷淡,什么都没有说。
少年也不盼着她的回答,笑嘻嘻地捧着碗,怕冷似的贴在手心里,吹了吹,一口一口喝下了汤。
末了,他咂了咂嘴,舒服地叹谓:“好想再喝一碗啊……我下次来这里的时候,肯定不记得自己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她看着他,面上心里都毫无波澜。
少年望望奈何桥,又望望下头的忘川,第一次露出了些微的踌躇。
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把碗还到她手里,冲她摆了摆手:“姐姐再见。”
少年蹦跳着踩上了桥头的石砖。
如果……如果孟婆汤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那么,跟神的赌约就真的是这个样子么?
那些带着咒枷的魂魄,圆满的,残缺的,豁达的,疯癫的……有人一往无前,有人逐渐迷失。
怨不得谁的。
世人本就没有那么强大,而神本就没有任何欺瞒。
不过是,神给人类的一场可能。
……
她在那一刻忽然明白,真正押上赌桌的,根本不是魂魄……是感情。
是爱。
神给了世人最美满的梦境,也问出了人心最残酷的问句。
你们所谓的刻骨铭心,到底能抵得了怎样的遗忘,又能经得住多少的磋磨?
……
如果,如果是这样……那魂力不是必须的——
是不是还存在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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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来换班了。轮到她休息。
她跟同僚相□□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一个表情都没有。同僚接了她手上的汤勺,站到了递送热汤的位置。
她抄起刀,走到奈何桥旁坐下来。
脚下是流淌着的忘川。
从远处来,向远处去。无休无止,仿若轮回。
刀压在她膝头上,终于找回了鞘。
白色的木,上面一道墨线横贯而过。
她冷淡地眺望着远处,浓重的雾气笼在河面。
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她无意识地侧过头,看到身侧空荡荡的石砖。淡淡的雾气弥散。
她顿了顿。
很多很多年前,她舀着汤,那目光落在她身上。隐秘而克制,痛苦又缱绻,悲喜交错。
谁都不知道,在那一个瞬间,她心里忽然生出了尖锐的疼痛。
她来不及想那是什么,也没有去想,直接用空着的手去提身侧的刀。
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那张脸上很复杂的笑意,一点点松缓下来,变成个漫不经心的笑脸:“孟婆是个年轻人啊。”
她摇了摇头,把遗忘了很久的往事再一次晃散了。
视线平静地挪开,再一次投向远处。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那雾气,像是一座忘川河畔的塑像,心里无喜无悲。
很久很久,同以前的很多次没有任何分别。
没有分别的……
她忽然转了一下眼睛。
她慢慢伸手,抓在自己衣襟上,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有什么从她脸颊上淌过,砸到手背上,冰凉。
“她记不记得我都没有关系,我会记得。她会不会到我面前都不要紧,我去见她。我们能不能有未来……也不重要,只要能见她。”
“小孟婆,你有什么想见的人,不愿忘的往事么?”
“我知道她在哪里的,可是我找不回来她。”
“我在这个世间找不到她的。小孟婆,我就是来见你的,你信也不信?”
“那是我爱的人。若是做得到,我自然要不计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若是做不到……我想再多见她一眼,再多一眼。”
“薛逸。”
“嗯。顾玖之。我在。”
“……薛逸。”
“嗯。顾玖之。……终于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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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之。
薛逸。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