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尾地鸦》平芜碧深

1、萤鬼

　　使人丧失知觉的，从来就不是黑暗。

　　脚步声仿佛自楼梯口盘旋向上，不紧不慢的“哒哒哒”声远在楼外却犹如在沙田子耳边炸开，一股悚然而生的冷气从耳后蔓延到头皮，再笼罩到全身。幸好，他早有准备。
　　一束微末的光从楼梯转角的方格窗口泼进来，有无数尘埃在其中跃动。说是窗口，不过是水泥砌成的凹凸不平的洞。沙田子紧贴着墙沿站着，只细致地斜侧着脸颊的弧度以便观探到楼下的动静。
　　已经是傍晚斜阳时分，只看得见近处楼道口叠错的人影被余晖拖得老长，和远处叠错的旧式老楼沉默骄矜地伫立在这片沉默枯寂的时代废土上。
　　果然有东西追踪过来了，不过听这脚步频率，应该是个不善追踪的低等生物。等把楼里的解决了，再出去收拾也不算晚。
　　楼梯旁有蜿蜒笔直的扶栏，锈迹斑驳，像一位伤口溃烂的老者坦然向观众展示他的疮口。偶有青葱绿意从墙角探出，这是幢野草也能落子生根的老楼。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在这仅有八层的旧式民居里，男孩无论怎么逃都犹如困兽之斗，不过沙田子的自信也不是平白得来的。
　　很快，按照原来设想，沙田子轻轻敲响了右手边的那扇门。门是与周边格格不入的，上面的油漆光滑，红棕色鲜亮而有光泽，应该是近几年才换的，真是可惜了。
　　门并不隔音，有细微的响动从门后传来，窸窸窣窣，带着虫子一般的敏感。迟疑、恐慌、惊惧……这都可能是门后面的人在听到门响那一瞬时的反应，就犹如刚才的他一样。但沙田子并不在乎，易地而处这个词不适用现在，适者生存反而更为讨喜。
　　沙田子只是轻声说了句：“你们的阳台开着灯。”就静下心来等着门开。他不着急，也不过几秒，门便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一位干瘪瘦弱的老太，衣服全都像缩了水一般地粘在老人朽木似的躯干上，他的眼珠浑浊，像是隔着一层污水滤网，盯着门外这个男孩一瞬也不眨。但老太的腿在微微颤抖，身子完全倚在他左边的门框上，右手却紧紧抓住门把手，使得门开合的角度在一个小范围内却又能够让门内外的人好好打个照面。沙田子却在几秒之间，突然用力掰过门沿，老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抵抗。男孩毫不犹豫在取得大门的控制权之后，将大门迅速而小声地关上，从容越过老太进入屋内。
　　屋内很是闷热，明明是六月的天气却犹如还处在冬日的地窖里。这里弥漫着一股气味，说不上臭倒像是东西放久了之后尘土堆积的黏重感。摆设也和一般老人家庭别无二致，抬眼望去全部都是上世纪的装修风格，黯淡了的花鸟格，磨损了的沙发角，剥落了的老墙皮。
　　狭小的客厅中央一张小桌上有一盏上了年纪的老台灯，融化出黄油般暖灿灿的光绸。紧凑的家具摆放格局旁边突兀地放着一把躺椅，一个老人在上面皱巴巴地团成一团，好似抱病难忍，却正努力抬眼看着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老太太正跌坐在门边，双手往后攀附着墙面慢慢直起腰来，可想后背和手心必是一片粉白。
　　安静，是这三个人无声的对话。
　　“你是来要号码牌的吗？”老头的声音出奇得年轻，像是个二三十打头的青年，但语调和咬字却像老者一样拖得好慢。
　　“我们早就封死了所有窗口和能透光的地方，而你的装扮很明显就不是救援队的人。”老太太在沙田子后面发出质问，很明显她对被发现这件事心存不甘。
　　“救援队？你们已经氧化了多久了？”沙田子轻轻拍拍离他最近的沙发，随意坐下。“一个月？半年？”他向前倾身，离那盏布满油腻尘垢的台灯又近了点，同时也让黄色彻底晕染开了他整张脸，和他整齐码在嘴里的两排洁白牙齿。
　　对面的两位老人皆是一惊，他们本以为这个秀气的男孩看不出来，这下强撑的底气也几乎消失，二人神色俱是十分惨淡。
　　“明明是灵体，却还装着活人的戏码；明明就不再需要光明，却偏偏精心地培育着这株花苞。”沙田子好像颇有兴致地来回拨弄查看着旧台灯，“怕被捕捉吗？那倒是不必担心，我可不是捕捉者，也从不随身携带转化器和能源电池，那东西对我来说太重了。至于号码牌，你们灵体从来就只是提供开启位面转换的能源动力，何时成了移民的一部分，也拥有了排号的‘人权’？”男孩的语气不善，嘲弄讽刺的意味早已溢于言表。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隔了半晌，老人才断断续续地问道：“那，那你到底要什么？”
　　这个破败的民房里，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被惦记。
　　“我要这盏灯。”
　　“这是用我们的身体作为燃料点燃的，离开了这间屋子，它就会马上熄灭。”
　　“我知道。”
　　沙田子冲他们露齿一笑，牙齿整洁白皙，但是这个笑容在诡异的情况下却让对面的两人更是胆颤心惊起来。“知道为什么我会看到你们这间屋子有灯吗？”沙田子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里加装了探测器，任何生命体在我眼中就像是黑夜里的篝火一样，丛丛簇簇，好不热闹。”
　　说完，他直接举起台灯，或许是手中使劲太过，台灯竟然在他手中扭动起来，边扭还发出嘤嘤嘤的哭泣声，好不可怜。老太太见此更是神情紧张，“你想要小宝做什么！离开了这里他根本就活不了！”老头也跟着开口：“我看你应该不是官方的人，四处游走或许可以自保，但是带着这么大一盏灯实在是碍手碍脚。何况它还需要……需要足够的油脂来提供生命，哎呀你下手轻点，小宝的火苗变小了，别弄疼他！”老头边说边站起来，甚至试图抚摸一下这盏台灯，不过被沙田子避开了。
　　“它活得了，不过是骗你们的。”沙田子用另一只手抽空拍了拍台灯，恶狠狠地说“再装哭就把你剖开，看看萤鬼的身体构造。”台灯又轻轻颤抖了几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台灯，这是个小萤鬼，不知道怎么偷偷钻到了这栋房子来，甚至看这对夫妇样子，沙田子还隐约感觉他们的死和萤鬼脱不了干系。小宝？倒是叫的像自己孩子一样。
　　“我不太想听废话，你们是什么时候被困在这里的？碰到这个萤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对面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老头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大概两个月前我们出任务到密林，后来遭遇了一点变故，我们丢失了大量装备，不得已逃向最近一个拥有中转站的片区，也就是这里。”
　　沙田子把玩着轻轻颤抖的台灯，它比初见时小了三分之一左右，灯光也不像最开始稳定，而是忽明忽暗起来。
　　老头见状轻叹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我们到了这个废弃小区，就在这间屋子定居下来。我们也已经和救援队发送了位置定位，哪怕……哪怕我们已经永远回不去了，但是救援队随时可能会过来，你如果还在这里逗留就会有被抓住的风险。”
　　沙田子抬起头，并没有说话，但是他直直的目光给了老头一个讯号：继续说下去。
　　老头也知道沙田子想要什么答案，认命地说下去:“小宝是我们的孩子，因为当初在密林那里身负重伤，好不容易到这里没多久莉莉就发动了，她生产时支撑不去，变成了亡灵状态。而我也，随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真是一句真话都没有。沙田子在心里嗤之以鼻，他本以为如此弱小的萤鬼，影响应该不至于太大，没想到从老头第一句话开始就完全是假的，又或者只有他们俩以为是真的。萤鬼以偷食人类的幻想和尸体的油脂为生，幻想使它催生出具体的形态，油脂使它能够拥有催生火焰的能力。这种生物原生于密林外围地带，去那出任务的人都会带着一个水晶或钻石在身上，因为萤火讨厌任何亮晶晶的东西。而被萤鬼缠上的人，越缠越久，记忆被蚕食得越多，生命消逝得越快，最开始萤鬼需要靠人活着时产生的幻想尽力演变出自己的外形，随着寄生人类的死去，它就要靠着尸体的油脂保持光热，直到找到下一个宿主。如果油脂用尽，它又会归于原型，陷入沉睡。
　　或许这对夫妇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密林被萤鬼缠上了，这一路逃亡走来，或许是出于求生本性，但也不过落了个双双身死，成为这小小萤火的养料。
　　思及此，沙田子轻叹了口气，也不想和这俩个傻子计较。这地方僻远，不知道他们俩接下去还可以“苟活”多久，毕竟万一有搜捕队经过，方圆十里的亡灵都能被探测到，他们那必定是会被捕捉的。
　　“你们已经被萤鬼蒙骗了太久，我把它带走也是为了你们好——”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老太太眼中瞳孔完全翻白，那一瞬间的胆寒促使他急速冲向门口，马上要破门而出的刹那，房间的景色完全换了一个模样。他的右手紧握住的老台灯已经不见踪影，黑暗完全降临了这间屋子的大部分地方，但是沙田子知道他背后有一处光亮极盛。两手握拳，深呼吸了一下，他做好了充足准备扭过头去，没想到场景竟然是——